進到江寧城中,沿途早已經由府城衙mén,首縣上元縣衙發出告示,里里外外,不但張燈結彩,而且貼上許多梅紅箋紙的mén聯,雖都是堯天舜日之類的老套,但紙新墨濃,顯得很有jing神。
行宮設在三山街大功坊的瞻園,當年大明開國功臣中山王徐達的府邸,在這一次桂良和椿壽、靈桂幾個人的策劃中,這裡是第一要地,本來園子中就頗具池台花木之勝景,桂良仍嫌不夠,命人重新翻修,銀子如流水般的花出去,大肆更張之下,果然見效。比之京中的圓明園或者不及,卻有一番江南靈動秀麗之美。
帝、後眾人還是第一次到這海內膏腴之省來,趁著天sè還亮,也不顧舟車疲倦,由桂良做引導,在瞻園中大大的轉了一圈,回到原本屬於中山王的寢宮中休息下來,皇后等人下去各自休息,皇帝帶著笑意召見兩江治下的臣僚:「這一次為了朕南巡,江南各省疲擾過甚了?」
「自高皇帝南巡以來,江南百姓未睹天顏久矣,故而這一次聞知皇上要到江南來,人人奔走相告,皆言皇上到來,是江南百姓的福分。其中更有兩江治下的士紳商賈,踴躍捐獻,只為皇上能夠展顏一笑,就於願足矣。」
「話是這樣說,不過自古以來,帝王出巡,莫不是傷民之舉,朕心中不忍。」皇帝說道:「這樣,左右朕還要在江寧駐蹕數日,你下去之後,歸攏一下,省內此番捐獻踴躍的,擬個名單上來,朕臨行之前,見上一見。」
桂良大喜,正要碰頭謝恩,隨班覲見的袁甲三迎頭一攔:「皇上,臣以為不妥。」
「怎麼個不妥法?」
「商賈本是貪利之輩,此番踴躍捐獻,也不過是看在有利可圖的份上,怕是這些人心中正想著借這一次的機會,瞻仰天顏,日後有了向人炫耀的資本,奔走於閭里之間,到處吹噓,臣以為,於皇上聖德有玷。」
皇帝心中好不痛快袁甲三做江蘇學政,到咸豐六年的時候期滿,而皇帝沒有搭理他上的摺子,並不是心中對他有什麼嫌惡之感,而是另有安排——起因是袁甲三在任上上過的一道奏摺,此番到江南來,就想著和他認真商討一番摺子中所談及的事情——所以在碼頭見到他的時候,皇帝命他明天遞牌子進來。想不到他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殿中靜悄悄的,眾人都以為袁甲三不識趣,又不敢、不能出言訓斥,遲疑了半晌,只聽皇上問道:「袁甲三,你這般以xiǎo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所為何來?」
「臣不敢」袁甲三立刻碰頭,大聲答說:「商賈貪利而忘義,自古以來,青史列列分明,這樣的人,如何能夠到御前奏答?」
「你糊塗」皇帝大怒,「貪利本是商賈天xing,這一節也算你說的有點道理,只是,你怎麼知道,商賈就一定是忘義之輩?咸豐四年起,朝廷推行商課新法,大清十八行省的商賈,不論是行商還是坐商,均能夠甘心繳稅,維持國用,從無半點委屈礙難之情。怎麼到了你的嘴裡,這些人就成了忘義之輩了?」
「商稅新法,本是皇上與朝中列位大人在考量之時細如毫苗,左右審判之下所成,更將往年稅制之法中的弊端多方加以改進之下,各省胥吏難以從中取利,方有了國課日足的成效,臣以為,和商人是否甘心,並無關係。」
皇帝從下船伊始保持的好心情給袁甲三全數攪合了氣得臉sè發青,卻很難找出什麼話來反駁他——在袁甲三之流的理學大家看來,『士』與『商』是冰炭不能同爐的存在,要讓他承認商人的作用,簡直比殺了他還要難以接受
「和商人並無關係?你每個月的俸祿,各省練兵所需的糧餉,都是從何而來?你以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喘了幾口氣,皇帝問道,「還不是百姓耕作、商販往來四海,使財物流通,方有了今天這繁花勝景?到了你這讀書人的口中,居然和商人全無關係?」
袁甲三還想再說,靈桂在他身前轉過臉來,用力給他使了個眼sè,才算把他的話都憋了回去。
他不說話,皇帝仍然不饒:「袁甲三,你是不是心中大不以朕南巡為然,嗯?若不是如此的話,眼見君父興致高昂,為什麼故意說不可召見商賈的話?你莫不是看不得朕高興,有意給朕添堵?」
聽著皇帝口中句句都是誅心之言,眾人都嚇壞了。本來也是的,很高興的興頭,全給袁甲三一番答奏g得煙消雲散不說,還惹得龍顏震怒,這是何苦?
皇帝恨恨的哼了一聲,起身入內,把桂良以下的眾人,全數晾在了當場。
進到寢宮,皇帝余怒未消,連本來想召集群臣賜宴也省了:「告訴他們,該回哪去回哪去。朕今天誰也不見。」
六福暗暗嘆了口氣,出去傳旨,不提。
皇帝給袁甲三的一番話惹得心頭積鬱難宣,草草用過晚膳,本來想到佳貴妃房中休息,內侍回奏,佳貴妃等一眾嬪妃因為舟車勞頓,已經早早的睡下了。
這可真是沒興一起來了。皇帝沒有辦法,躺下去翻騰了一會兒,又睡不著,六福在一旁伺候著,適時的chā了一句,「主子,要是睡不著的話,不如奴才命人掌著燭光,主子到園子中散散步?」
皇帝左右無事可做,也想放鬆一下心情,當下點頭,就由宮中的太監陪著,在瞻園中散步。不料等他繞過園子中的後花園,意外的聽見有nv子誦的聲音
這可讓皇帝覺得好奇起來,順著聲音響處走過去,借著燈籠照亮的道路,進到花木深處,心中竟難得的升起了一股探幽訪美的旖旎念頭,一面走一面心裡好笑:便是真有nv子在,怕也是滿臉滄桑,皺紋堆積——這時候他全然忘記了,這瞻園是皇上駐蹕之地,又怎麼會有陌生的nv子的道理?
到了花園的後面,卻只是花影婆娑,並無人跡,聽聽聲音,竟是從牆外傳來的。皇帝好不失望,不用問,這一定是臨近人家的家庵之中做晚課的聲音,哎緣慳一面他卻不知道,今天晚上的種種做作,都是有意安排的
天子年少風流,寡人有疾,寡人好sè,是朝中大員無不深知的,而秦淮河是天下有名的yàn窟,雖然世易時移,再想找如陳圓圓、柳如是、李香君那般的箇中翹楚,青史留名的yànji已不可得,但江南之地,種種風流手段大有,未必一定要到秦淮河上。
所以,桂良安排總督府上的一個清客,去了一趟浙江,走富chun江,到嚴子陵釣台的古蹟,坐的是有名的「江山船」。
這「江山船」從明初以來,就歸「九姓」經營,叫做「九姓漁戶」。明載大清會典,元末群雄並起,明太祖大敗陳友諒於鄱陽湖,他的部下有九姓不肯投降,遠竄於浙南一帶。明太祖為懲罰叛逆,不准他們在岸上落腳,因而浮家泛宅在富chun江上,以打漁為生,九姓自成部落,不與外人通婚。
水上生涯,境況艱苦,打漁以外,不能不另謀副業,好在船是現成的,不妨兼做載客的買賣。嚴子陵釣台所在地的「九里瀧」一帶,風光勝絕,sāo人墨客,尋幽探勝,自然要講舒服,所以「江山船」也跟無錫的「燈船」,廣州的「紫dong艇」一樣,極其講究飲饌。久而久之,又成了珠江的「花艇」,別有一番旖旎風光。
江山船上的船娘,都是天足,一天兩遍洗船,自然不宜著襪,跟男子一樣,穿的是淺口蒲鞋,但製作特別講究,鞋頭繡花,所以浙江人稱這些船娘,叫做「花蒲鞋頭」。
這名清客就是尋了兩個花蒲鞋頭,帶回到江寧,安置在總督府外不遠處的一家民宅中,除了花蒲鞋頭之外,又到嘉興走了一遭,以『弘揚佛法』為名,請來了浙江寧波觀江庵的諦月大士,並座下三個伺候香燭的xiǎo尼——名為佛mén大士,實際上佛mén五戒,這些人只守其中之四,唯一不守的,就是sè戒
把這六個人迎請到江寧,桂良擔心其中有什麼錯漏,又讓人找來穩婆,細細驗看過,其中一個叫xiǎo蟠的花蒲鞋頭和兩個法名分別叫寒盈,雲盈的,都是未經人事的處子,其他三個人雖然不是,但是也是身體健旺,並無隱疾。於是桂良決定,就先以xiǎo蟠三個進獻,皇帝若是受用了,不妨再把諦月大士幾個人拿出來。
上一次肅順到江寧的時候,桂良特意把xiǎo蟠三個人叫了出來,肅順大為意動,xiǎo蟠和她的姐妹也就罷了,諦月四個緇衣青袍,寶相莊嚴,摘下僧帽,牛山濯濯,受戒的香疤清晰可見,那寒盈和雲盈二xiǎo尼更是清純動人到了極致,尤其是眉眼唇間絲毫不帶風塵之sè——他知道江南之地有一些玷污佛mén的勾當,只是沒有想到,見到了真人,竟是如此令人心旌動搖。
等到桂良命人把幾個人領下去,帶著一抹微笑望向他:「雨亭兄以為如何?可還入得龍目嗎?」
肅順想了想:「若說是顏sè嘛,自然是百中無一的南地佳麗,只是,主子爺的脾氣,燕山老兄有所不知。」
「哦?正要向雨亭兄請教。」
於是肅順為他解釋了幾句。天子富有四海,予取予奪,臣下送上mén來的,早就不再放在心上只有那如同鏡花水月一般,看得見摸不到的,才能讓龍心喜歡——這幾年中,肅順也曾經多方羅致,北地胭脂,南省佳麗,儲於府中。偶爾皇上巡幸到此,也不過承歡一二次,就棄入蔽履,再不復當年在熱河肅順府中,寵愛妞妞之後,賜名抬旗那般的情致了。
這樣一說,桂良立刻明白了,「那,如雨亭兄所說,xiǎo蟠諸nv,就安置在瞻園中,要皇上自己發現才好?」
肅順心中好笑,桂良利令智昏,說話都不經大腦了「瞻園是皇上駐蹕之地,怎麼能有外間nv子停留?」
「啊是呢我倒忘記了。」桂良繞室蹀躞:「那,雨亭兄以為到底該如何是好呢?」
經過查找,找到了一戶人家,距離瞻園只有一牆之隔,這裡在前明的時候是大學士王錫爵的府邸(王錫爵在明史上留下了很濃重的一筆,當然,未必都是很好的評價。這裡簡單的介紹幾句。)
其事是在神宗萬曆年間歷十年,恭妃王氏生皇長子;四年之後,鄭妃生皇三子歷喜歡鄭妃,生育之後立刻晉皇貴妃,古代時候,母以子貴,而同時子以母貴,長子出生,母親絲毫未獲封號,倒是三子出生,其母大獲帝心,未來就很有可能為皇三子以幼奪長,繼承大統。
當時的大學士,宰相申時行、王錫爵等認為不妥,上疏請立長子為皇太子歷不准。他的理由是,皇后年紀還輕,若是日後皇后有了孩子,又當如何?
這也可以算是一個理由,於是事情便拖到了萬曆二十一年,王錫爵等再度上章,請皇上早立元子(就是皇長子)為皇太子,皇帝依舊不准,g到最後,王錫爵等以求去相爭,君臣互相頂牛,一直到萬曆二十五年,皇帝終於屈服了,立長子為皇太子,其餘諸子分別封王。那個鄭貴妃生下的皇三子,皇帝覺得委屈了他,便封他為福王,封國在洛陽。
到了萬曆四十九年,皇帝賓天,皇太子即位,改明年為泰昌元年,誰知道大約是因為做了多年太子,一朝解放,嗣皇帝放縱開來,在熱孝之中荒yin無度,在位僅僅十天,就得了病,當時朝廷中有個叫李可灼的,官職是鴻臚寺丞,進了一丸丹yào,自稱是仙丹,其實是從nvxing經水之中提煉出來的紅鉛,這是一種壯陽的丹yào,正和了嗣皇帝的心意。
用過之後效果很好,嗣皇帝覺得胃口大開,晚上又服了一丸,哪知道到了第二天早上,嗚呼哀哉這就是明朝歷史中有名的紅丸案。其時是九月初倒霉是嗣皇帝只坐了一個月寶座,就撒手而去了。接下來的是熹宗,寵信魏忠賢和客氏,把個大明江山更加搞是烏煙瘴氣,終於不可救yào了。
等到了康熙朝,王家又出了一個鼎鼎大名的大學士,是王錫爵的孫子,名叫王掞(音善。有看過電視劇《雍正王朝》的讀者,還記得那個老態龍鍾,一mén心思為太子求情的老者嗎?就是這個人)。他是康熙九年的進士,和電視劇中的表現全然不同的是,他並不是太子的老師。康熙五十六年,王掞上表,請皇帝三度建儲,惹得皇帝龍顏震怒。幾乎把王掞殺掉。
康熙年間,太子兩度廢立,皇帝傷透了心,所以想出一個秘密建儲之法,到了康熙五十六年,王掞上表請求皇帝立儲,說起來也是私心作祟。
清人修《明史》,對於其祖父王錫爵力爭國本,請求建儲的這件事,很是批駁。認為若不是王錫爵等人以求去相爭歷皇帝知道百官不同意自己廢長立幼,等到過了幾年,或者在臨終之時擇賢而立,則明朝的氣運就有可能另有一番境遇了。
這樣的話不能說不對,只是身為後人的,眼看著祖父在官修正史上留下大大的罵名,如何能夠甘心?所以王掞就想在自己晚年,能夠做出一件事來,挽回一點王家的顏面。
奏摺呈上去,皇帝以王掞年過七十,官已拜相,格外優容,便留中不發,以為置之不理,自然就無事了。誰知道有個山西道御史,叫陳嘉猷的,連同八個同僚,聯名上疏,也是請皇帝立儲。
康熙認為王掞建言沒有下文,所以指使陳嘉猷幾個接力,心中大為不滿,便將王掞的奏摺和另外幾個人的公折一起jiāo內閣議處。
當時內閣的首輔的武英殿大學士馬齊,他是公認的八爺黨,如今王掞居然主張復立太子,天然的就成了馬齊的敵人,故此馬齊想借刀殺人,當眾提了好些不准輕言立儲的口諭作為根據,把王掞定了死罪。
康熙不准,而且親自把王掞叫道乾清宮的暖閣中,君臣兩個低聲說了很久的話,定罪一事,也就寬免,連另外八個人,也沒有任何罪過。
及至皇十四子封郡王,受命為撫遠大將軍,特准用正黃旗纛,於是滿朝盡知,天命有歸;等到康熙六十年,安藏之事也已經圓滿成功,百官上表,在三月十八日萬壽節時,請准朝賀,皇帝不准。心情如此之壞,又是為了什麼呢?
王掞錯動了腦筋,以為皇帝對十四子不滿,有心再立二阿哥,而苦於無法自我轉圜,因此再度上奏,請釋放二阿哥,這篇摺子的話說得很激切,接著又有一個廣西道御史,叫陶彝的,糾合同官十一人,其中也包括上一次上書的那個陳嘉猷,再度聯名上奏,內容和王掞說的完全相同。
這一次皇帝可真是動怒了。前後兩次,如出一轍,頭一次還可以原諒他本心無他,第二次明知故犯,絕非偶然在康熙看來,王掞是有意和自己搗蛋,不讓他過幾天舒心日子,因此處分非常嚴厲。
詔旨發下,是「把這十二個人發往軍前,jiāo撫遠大將軍差遣,效力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