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單凱面色沉重地看著林紀楠,道「她是觸犯了家規,可罪不至死。你若打死了她,不僅讓你的兒女傷心,還會讓你吃上官司,難道為了一把火,就要林家繡坊陷入困局嗎?」
林紀楠看著眼前的少年,漸漸從暴怒中平復下來。
雨水肆虐地下著。
眾人在雨水中矗立著。
孟水芸將披在肩頭的披肩拿下撐到林夜思的頭上。
林夜思看了一眼孟水芸,眼淚洶湧而出。
孟水芸抱住俯在自己肩頭痛哭的林夜思,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好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老爺,回吧,夜思還懷著孩子呢。」安容順說道。
許茹寶將額頭打濕的頭髮挑到耳邊,道「老爺,你這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人啊,都長了記性,你放心吧,以後啊,誰也不會再隨便踏入這祠堂半步。」
林紀楠仰天哈哈大笑,拿起皮鞭,背著雙手,走出祠堂。
許茹寶連忙走上去,緊隨其後。
待渾身濕透的林紀楠和許茹寶消失在後花園的入口處,眾人便各自散去了。
少年單凱俯身抱起氣息奄奄的張芝蘭,一步步地走出祠堂。
張芝蘭艱難地睜開眼睛,看著少年單凱,道「沒事兒了,放心吧。」
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雨水。
少年單凱眼前一片模糊。
林梧城起身正要離開,一點白映入眼帘。
林梧城挑起被雨水打濕的枝條,一方絲帕落在一叢薄荷下。
當林梧城將那絲帕揀起,心痛再次湧上心頭。
舉目四望,哪裡有人的影蹤。
一人在祠堂外低聲道「大少爺,人都散了,您也回吧,若是被老爺知道你在這裡耽擱,我怕是要被趕出林家了。」
林梧城拿著絲帕走出祠堂,道「福伯,平時都有誰進過這祠堂?」
六十多歲的滿阿福急道「哎呀,大少爺,除了每年一次的祭祀祖先,平時這祠堂就一直是鎖著的。每日裡只有我進去灑掃,再無旁人進去。今日也是奇怪,鑰匙明明在我這裡,三姨太是如何進的祠堂呢?」
「你是說三姨太沒有向你要鑰匙,就進了祠堂?」
「是啊,鑰匙只有三把,一把在我這裡,一把在二姨太手裡,一把在安大管家手裡。安大管家去蘇州了,二姨太平時都在廠子裡。唉,出了這個事兒,也是我滿阿福倒霉,本以為可以在林家養老了,如今啊,怕是要流落街頭了。」滿阿福傷心地說道。
「福伯多慮了。」林梧城將絲帕塞到口袋裡,說道。
……
林紀楠從沒如此暴怒過。
林家上上下下沉浸在驚懼中。
張芝蘭被少年單凱送回房,郝兆飛命令全香為張芝蘭做了傷口處理,又指導全香將創傷藥敷到傷口上。
夜裡,張芝蘭發燒了。
少年單凱、郝兆飛、全香守了張芝蘭一夜。
林紀楠將自己關在書房,整整一日沒有吃喝。
呂家班的人見無人聽戲,索性都呆在亭蘭閣不再出來。
第二日的夜裡,張芝蘭再次發燒。
郝兆飛又是一夜未睡。
林紀楠一人獨坐書房,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中。
十七年前,林紀楠帶著張芝蘭前往廣西邊城拜訪幾個苗疆民族繡的大家,適逢中國同*盟會在防城發動起*義,四鄉群眾攜械來投,沿途有3000多人參加,群眾爭備粥飯。
林紀楠和張芝蘭被困靈山,恰在那時,張芝蘭發現自己懷了身孕。
又驚又喜的林紀楠一方面想早日帶著張芝蘭出城,一方面又不想和任何一方勢力發生瓜葛。
三日後,敵援大集,靈山被反撲的清軍攻陷。歷時半月的起義以失敗結束。
林紀楠和張芝蘭被新任知府杜歸聲捉去。
被下到大獄的林紀楠被杜歸聲百般折磨,杜歸聲認定林紀楠是同*盟會成員,發電報要林家速以萬兩黃金贖人,否則以革*命黨斬首。
就在林家上下急做一團時,林紀楠帶著張芝蘭回到了浙江。
沒有人知道杜歸聲怎麼會放過林紀楠,也沒有人敢問起這段往事。
林紀楠倒在書房的躺椅上,一根接一根的吸著雪茄菸。
窗外月光皎潔。
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那十多個日日夜夜。
當他被幾個清兵從牢房裡拖出來的時候,他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張芝蘭。
張芝蘭坐在杜歸聲的懷裡,嬌笑連連。
……
自己的性命是張芝蘭用懷著身孕的身體換回來的。
若是林家當真給了杜歸聲萬兩黃金,也就徹底沒有了林家繡坊。
若是沒有張芝蘭也就沒有自己。
在林家繡坊這四個大字前,男人的尊嚴又算得了什麼?
淚模糊了雙眼。
林紀楠將手裡的雪茄狠狠掐滅在菸灰缸里。
她只是個女人,她唯一可以依靠的除了自己的男人,兒子,就只有自己的身體。
林紀楠站起身來,朝書房外走去。
……
郝兆飛身蓋一張毯子,倒在沙發上酣睡。
全香坐在地上,頭靠著茶几,睡著了。
少年單凱坐在梨花木椅上,身上蓋著一件西服,脖子處纏繞了厚厚一層紗布。
林紀楠緩緩走到床邊,看著躺在床上的女人,心痛。
這樣一個女人,為了自己的丈夫丟了清白,因為想念兒子甘願承受毒打,自己為什麼不能對她好一些呢?
想到這裡,林紀楠坐到床邊,伸手抓起張芝蘭的手,輕輕撫摸著。
傷痕累累的張芝蘭輕輕扭動了下身子,有淚花在眼角泛起。
林紀楠心痛地伸出手,想撫摸一下張芝蘭的額頭,不想張芝蘭朝一旁躲去。
「老爺,我不怪你。你在心底永遠過不去那個坎兒,我也過不去。」
林紀楠輕輕拍了拍張芝蘭的手背,自責道「這一切都怪我,是我沒能耐,我保護不了你和兒子。」
張芝蘭朝少年單凱望去,道「我們的兒子若是活著,也是這般大了。」
林紀楠看著睡得正酣的少年單凱,道「既然你這麼思念兒子,不如我們將他收為義子,如何?」
張芝蘭激動地點了點頭,道「老爺,難為你為芝蘭著想,只是不知道人家願意不願意,畢竟這孩子家世不一般。」
「我願意。」
眾人大驚,全香撲騰一下站起,道「怎麼了?怎麼了?三姨太怎麼了?」
少年單凱將西服拿起,站起身來,笑呵呵道「林伯父,芝蘭阿姨,我願意。我早已和梧城、桐卓、岳宇,結拜為兄弟,如今若是拜了林伯父和芝蘭阿姨為義父義母,更是喜事一樁。」
張芝蘭嗔怪道「你這孩子,剛才難道是在裝睡?」
少年單凱摸了摸腦袋,笑著說道「我看林伯父進來,想起前天他的樣子,感覺好兇,有些尷尬,就裝睡了。」
林紀楠站起身來,道「芝蘭,也許這是唯一能讓我們彼此好受一些的法子。」
第三十三章 防城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