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延康坊,李魚付了腳程前,與吉祥向坊中走去。穿過幾條橫豎交錯的街道,前方到了一條小的交叉路口,左右各有一條巷道。巷口都植著兩棵大樹,樹蔭漫地。
右側巷口樹蔭下,有幾個娃娃正蹲在那兒玩耍,大多都是還在穿開襠褲的小孩子,梳著朝天辮兒,蹲在那兒玩泥巴。左邊巷口則靜無一人。
吉祥一拉李魚,道:「這邊!」
李魚正要跟著她拐進左巷,忽見一個身穿短褐、頭戴渾脫帽的少年人從小巷中一溜煙兒地跑出來,到了樹下,將一個正和泥巴的孩子抱起來就跑進了巷子。
「人販子!」李魚大吃一驚,想也不想,立即追了上去。
「郎君!」吉祥詫異地喚了一聲,見李魚健步如飛,向那頭戴渾脫帽的少年追去,忙也跟了上去。
那渾脫帽少年抱著娃兒急急跑過兩條巷弄口,在一個小巷口把他放了下來,按著他的肩膀,向外探頭探腦的,鬼鬼祟祟似在觀察巷中行人情形。李魚更加確定了他的身份,立即縱身撲去。
唐時女子若是出門,常喜歡穿胡風男袍,一襲窄袖緊身翻領袍,著長褲,蹬高腰靴,戴渾部帽,既不影響其俏美,行動又方便。當然,這帽子本就是男式的,男人一樣可以戴著。
這少年戴了這樣一頂俏皮的小帽,瓜子臉,尖下巴,膚色白皙,五官精緻,還真不好判斷他是男人,還是女扮男裝了。他站在那兒,按著那娃兒的肩膀,探頭探腦地看著外邊,對那娃娃道:「小林哥平時對你好不好?」
那五六歲的小娃兒道:「好!」
那少年道:「好,那你幫小林哥一個忙,去打那小子。」
外邊巷中一戶宅第門口,一個三歲左右的熊孩子,正對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女娃兒推推搡搡,還揪她頭髮,弄得女娃娃哇哇哭叫。
梳著朝天辮兒的小娃兒一臉呆萌地抬起頭:「小林哥,你咋不去啊。」
那小林哥道:「我是大人,不好下手。你去,打哭了他,小林哥給你買肉吃。」
「好!」一聽有肉吃,那小娃兒口水都快流下來了,興沖沖地就要往外沖。
這時李魚衝到了,伸手一探,五指箕張如鷹爪,抓向小林哥的衣領,大喝道:「豎子敢爾!」
小林哥茫然地回頭,可剛轉過頭來,衣領子就被李魚抓住了,李魚用力向後一扯,腳下一絆,一扯、一推、鬆手,可憐的小林哥就被扔了出去,砰地一聲摔在地上,又向前滑出一丈多遠,恰停在追來的吉祥面前。
小林哥被摔得眼冒金星,李魚已經一個虎撲,又衝到他的面前,一俯身,便揪住他的衣領,右手握拳如缽,狠狠擊向他的鼻樑。
「啊!」小林哥尖叫一聲,閉上了眼睛,只覺拳風撲面,李魚的拳頭將至他的鼻樑時,卻硬生生地停住了。
「華林?」李魚吃驚地叫了一聲。
小林哥聽到人家喚他名聲,愕然張開眼睛,看向李魚,只是他吃那一摔,眼前仍舊金星亂閃,李魚的腦袋也幻化成了三個,一時也看不清李魚模樣。
李魚卻是認出了他,這人就是他那七個獄友之一,當時他們八人同住一獄,形貌各異,其中只有這華林骨架纖弱,娥眉柳肩,五官眉眼比許多女子還要清秀,所以李魚記得還挺清楚,一眼就認出來了。李魚還記得他是跟他老爹的某個小妾發生了不倫關係,因此被判了死刑。
李魚認出了華林,這一拳便沒打下去,但仍怒道:「原來是你!你這小子,怎麼如此沒有出息。天子仁慈,讓你延壽出獄,你居然墮落如此!」
華林此時終於清醒過來,驚喜道:「李魚大哥?」再一聽李魚的斥罵,不禁愕然:「我?我怎麼墮落了, 你一見我,怎麼就出手打人?」
李魚一指那呆呆站在一旁的小娃兒,怒道:「你還問我?居然干出拐賣兒童之事,真是喪盡天良!」
華林一聽不禁叫起了撞天屈:「李魚大哥,你真是冤枉了我,我哪有拐賣兒童。我與這娃兒熟悉的很,只是要他幫我一個忙罷了。」
李魚冷笑:「還要騙我,這小小娃兒,能幫你什麼忙?」
那小娃兒見二人是認識的,怯意頓去,心中只念著幫了忙就有肉吃,忙挽了挽袖子,問道:「小林哥,我還要不要打?」
華林扭頭看向他,惡狠狠地道:「打,馬上打!把我挨的揍,也算到那小子頭上!」
小娃兒一聽,馬上歡喜地答應一聲,就轉身沖了出去。
那個三歲大的熊孩子正揪著小女娃兒的頭髮,抓了一把泥土要塞進她嘴巴里去,一心惦著有肉吃的孩子便衝到了,大喝一聲,一記直拳,砰地一聲正中那娃兒額頭。
那娃兒措手不及,仰面摔倒在地上,立即號啕大哭起來。
那個為了吃肉而奮鬥的娃娃又狠狠踢了他兩腳,晃著小拳頭喝道:「誰讓你欺負小瑩妹妹的,我告訴你,再敢欺負瑩瑩妹妹,老子見一次,打你一次!」
那小娃兒從地上爬起來,哭天抹淚地道:「你打我,你等著,我告訴我爹去!」
打人的小娃兒叉著腰,傲然衝著他的背影吼:「你去啊!有本事叫你爹來打我,哼哼!」
打人的小娃兒說完,看看一旁的小女娃兒,臉上還掛著淚珠,正呆呆地看著他。打人的小娃兒便摸摸她的頭,很豪氣地道:「瑩瑩別哭了,以後他再敢欺負你,榮哥幫你揍他!」
李魚站在巷口,愕然看著這一幕,奇道:「這……這是什麼?」
華林扶著腰,有氣無力地道:「那是我妹妹,鄰家那小子,總是欺負他,我已成年,又不好動手揍他,就……就找小榮幫忙啦。」
李魚恍然大悟,不禁哭笑不得。
這時華林卻道:「李魚大哥,你怎麼現在就回來了?還差著幾個月呢。」
李魚道:「一言難盡,我……」
一時之間,李魚也不知該對他說什麼好。一瞧他身上裝扮,有些破爛,不禁訝異:「我沒記錯的話,你家極富綽的吧,你怎麼這身打扮?」
華林黯然一笑,道:「哎!一言難盡啊!我……做出那樣事來,怎還有臉回家?自出獄來,就只做個幫閒,謀一口飯食。近日來,正幫坊中楊先生做事,你呢?」
李魚嘆道:「我也是一言難盡啊!啊!回頭再說,我才剛到長安,先去那邊巷裡去見我娘!你既就在坊中住,可來我娘住處尋我。」
李魚扭頭看向吉祥:「對了,咱們住哪裡來著?」
吉祥一說地址,華林驚道:「令堂住在楊先生家?莫非是潘大娘?我就是幫楊先生做事的啊!」
華林對李魚詳細一說,原來他出獄後,自覺所作所為太過丟人,家也沒臉再回,可又無處可去,而且也舍不下自己家人,便依舊住在延康坊里,只避著自己家人,做些幫閒營生。
他名聲不好,肯找他幫閒的人不多,所以飢一頓飽一頓的,過的很是辛苦。後來他就遇到了楊思齊。楊思齊是個研究機關學的高人,據說是個墨家弟子。
這位高人平日裡只是埋頭研究學問,不問外事,不懂人情。他研究機關術,常需採買各種材料,包括一些機械的半成品,這些事他不能都自己做,就需要去市上採買,或者由其他的工匠打下手。
那麼這個幫忙跑腿的人,就得識字知書,懂得他的一些交待,才能買到合適的東西,才能對鐵匠、木匠、油漆匠們把事情交待清楚。而這些事,那些目不識丁的幫閒很難做得好,華林因此就成了楊思齊的專用小廝。
只是他每日登門的時辰,大多是吉祥出門攬工賺錢的時候,所以潘氏這幾日已經認識了他,但吉祥與他也是頭一回相見。
兩人一路說,一路走,不知不覺便到了楊思齊的家。進了院子,吉祥立即揚聲喚道:「大娘,大娘!」
潘氏繫著圍裙,拿著一個雞毛撣子從廳里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道:「今兒怎麼回來這麼早……」
說到這裡,她已看到李魚,手裡的雞毛撣子頓時落到地上:「兒啊!」
潘氏頓時淚如泉湧,撲上去把李魚緊緊抱在懷裡,李魚也不禁真情流露,緊緊地抱住了她。有一個關心你、疼愛你、把你看得重逾性命的母親,那心裡暖暖的。
母子倆抱在一起,潘氏眼淚汪汪,李魚也不禁眼眶濕潤,吉祥抹了抹眼淚,笑道:「大娘,咱們屋裡慢慢說吧,這還有旁人呢。」
「好好好,咱們進屋。」
潘氏趕緊拉著李魚,寶貝似的往客廳里扯。華林見人家親人初相逢,倒也識趣,便道:「李魚大哥,你先跟潘大娘聊著,我去問問楊先生可有什麼需要採辦的,回頭再聊。」
李魚還沒說話,潘大娘便一迭聲答應著,只管扯了自己兒子進客廳,把他按在座位上,又風風火火地去沏了壺上好的茶來,端詳兒子胖瘦,看他倒似比以前還要健壯幾分,心下愈加歡喜。
潘氏猛地一拍巴掌,道:「啊!眼看就晌午了,廚下燉著小雞蘑菇呢,我再去做幾個好菜,兒子你先吃個飽,再跟娘說說你這些時日的情況。吉祥啊,去搬一罈子新豐酒來。」
李魚被母親這一通招待,坐的是正廳,喝的是好茶,現在又要做菜,又要準備上好的清酒,幾乎都要以為這是自己家了,忽爾想起這是人家一個姓楊的人家,母親如今儼然鳩占鵲巢的樣子,這合適嗎?
李魚趕緊提醒道:「娘,這不合適吧,要不,咱們到偏房裡去,自己去外邊點幾道菜回來吧,兒子有錢,莫要惹得此間主人不悅。」
潘氏道:「嗨!此間主人啊,你甭理他。那就是個木頭一般的怪人,這大廳他從不來的。再說吃的,一碗米飯,鋪一層菜,別把他餓死就成了,真要整七個碟子八個碗的,他嫌麻煩。
你喝這茶確是好茶,宮裡賞的呢,不過咱們不喝也是浪費,那怪人品不出好賴的,給他沏點樹葉子,他也能喝一整天。」潘氏說得眉飛色舞,掩著嘴巴,小聲地道:「我嫌他邋遢,好心準備了好多菜餚還讓他嫌棄,心裡有氣,就有意捉弄於他,昨天我真弄了些棗樹葉子給他沏水,他居然沒喝出來,哈哈哈哈……」
李魚聽得目瞪口呆,還沒見面,李魚已經深深同情起那個楊思齊來。
潘氏做事極是麻利,吉祥也跑去廚房幫忙,不一會兒就整治齊了一桌子酒席。潘氏端了兩隻大海碗出來,下邊是米飯,上邊鋪了厚厚一層菜餚,倒也有菜有肉,有點蓋飯的味道。
潘氏道:「兒子,娘去給那怪人送了飯就來。」
看她用了兩隻大碗,應該是把華林的份兒也給帶出來了。
一眨眼的功夫,潘氏就風風火火地又出來,拉著兒子和吉祥在餐桌旁坐下。
一般來說,唐時仍是分餐制,不過這等時刻,自然是圍坐一桌更顯親密。只是如此一來,那些碗碟摞疊,把一張餐桌兒擠得滿滿當當。潘氏笑容滿面,張羅著道:「吃吃吃,兒子,你多吃點兒。」
「哎!」李魚答應一聲,他還真餓了,碟子裡又有老娘和吉祥爭先恐後給他夾滿的菜餚,當下便興沖沖地拿起了筷子。
潘氏也不吃東西,只是眼巴巴地看著兒子:「兒啊,離開利州後,你究竟去了哪兒呀,這些時日,沒受罪吧?」
李魚剛把一口雞肉挾起來,一聽這話,登時想起那個難以啟齒的話題來。此前雖也無數次想過見到娘親和吉祥後,如何說起這個話題,可事到臨頭,終究還是怯了。
眼看吉祥也不吃飯,只是一手托著下巴,滿臉幸福喜悅的笑容,甜甜地看著他的模樣,龍作作的事還如何說得出口?
滿桌佳肴,無法出口。滿腹心事,無法傾訴。
李魚看看老娘,再看看吉祥,真正體會到了進退維谷、左右為難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