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荒唐貝勒(4)
慢慢地,奎大*奶不能忍耐了,終究有一天發作,「你倒是有完沒有完我是欠你的,還是該你的?」她厲聲質問。
「就是大嫂說的,自己人嘛」兆潤涎著臉說,「大嫂,你那兒不花個幾兩銀子?就算行好吧」
「好了這是最後一回」奎大*奶將一張二兩的銀票摔在地上。
兆潤還是撿了走,而且過不了三天還是上門。這一次護衛不放他進去了。「找誰?」
「咦」兆潤裝出詫異的神色,「怎麼,不認識我了?老馬」
「誰認識你?得,得,你趁早請。」
兆潤一時面子上下不來,既不能低聲下氣跟他們說好話,便只有硬往裡闖。這一下自然大起衝突,好幾個人圍了上來攔截,其中一個出手快,叉住兆潤的脖子往外一送,只見他踉踉蹌蹌往後倒退,卻仍立腳不住,仰面躺了下來。
如果他肯忍氣吞聲,起身一走,自然無事,但以兆潤的性情,不肯吃這個虧,存著撒賴的打算,希望驚動奎大*奶,好乞憐訛詐,便站起來跳腳嚷道:「你們仗勢欺人。我跟你們拚了」
這一聲喊,惹惱了載澄的那些護衛。在王府當差的,最忌『仗勢欺人』這句話,所以這一下是犯了眾怒。領頭的是個六品藍翎侍衛,名叫札哈什,曾在善撲營當差多年,擅長教門的彈腿和查拳,這時出腿一彈,將個正在揎拳擄臂的兆潤,掃出一丈開外,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
這一次兆潤賴在地上不肯起來了,「打死人羅救命啊」的極聲高喊。
「這小子作死」札哈什咬著牙說:「把他弄進去。」
於是上來三四個人,掩住他的嘴,將他拖了進去,在馬號里拿他狠揍了一頓。揍完了問他:「服不服?」
怎麼能服?自然不服,但不服只在心裡,口頭上可再不敢逞強了,「服了服了」他說:「你們放我回去吧」
「當然放你。誰還留你住下?」札哈什說,「可有一件,你以後還來不來?」
「不來了再也不來了。」
「好。我諒你也不敢再來了。你走吧」
開了馬號門,將兆潤攆了出來。他只覺渾身骨節,無一處不酸痛,於是一瘸一拐地先去找個熟悉的傷科王大夫。
「二爺,你這傷怎麼來的?是吃了行家的虧,皮肉不破,內傷很重,可得小心」
「死不了」兆潤奸笑著,「你先替我治傷,再替我開傷單。這場官司打定了。」
王大夫替他貼了好幾張膏藥,又開了內服的方子,然後為他開傷單,依照兆潤的意思,當然說得格外重些。
回到家卻不肯休息,買了『盒子菜』,烙了餅,把他一幫好朋友請了來,不說跟奎大*奶索詐,只說無故受那班護衛的欺侮。向大家問計,如何報仇雪恨?
「澄貝勒還不算不講理的人,應該跟他說一說,他總有句話。」有人這樣獻議。
「他能有什麼話?還不是護著他那班狗腿子我非得雙那班狗腿子吃點苦頭,不能解恨。」兆潤問道:「咱們滿洲的那班都老爺,也該替我說說話吧?」
「來頭太大。誰敢碰?」
「潤二哥,」兆潤的一個拜把兄弟說,「你如果真想出氣,得找一個人,准管用。」
「誰呀?」
「五爺。」這是指惇王。
「對」兆潤拍桌起身,登時便有揚眉吐氣的樣子,「這就找對了。」
如果是想在載澄身上出一口氣,只有請惇王來出頭。當然,能不能間接跟他說得上話,或者他會不會一時懶得管此閒事,都還成疑問。但要顧慮的,卻還不在此。
「老2,」兆潤的一個遠房堂兄叫兆啟的說,「你別一個勁的顧前不顧後,第一,得罪了六爺,犯不上,再說句老實話,你也得罪不起。第二,這件事到底是家醜,不宜外揚。」
前半段話,兆潤倒還聽得進去,聽得後半段,兆潤便又動了肝火,「照你這麼說,我就一忍了事?」他又發他大哥的牢騷,「我們那位奎大爺,才知道什麼叫家醜如果我要替他出頭理論,他能挺起腰來,做個男子漢、大丈夫的樣兒,我又何至於吃那麼大的虧?」
在旁人看,家醜不家醜的話,實在不值得一提,因為家醜能夠瞞得住,才談得到不宜外揚,如今『澄貝勒霸占了兆奎的老婆』這句話周都能聽得到,已經外揚了,卻默爾以息,反倒更令人誹薄。要顧慮的是不宜得罪恭王,誠如兆啟所說的,兆潤也得罪不起。
「三個人抬不過一個理字去六爺挺講理的,也並不護短,澄貝勒的事,他是不知道,知道了不能不管。照我看,最好先跟他申述,他如果護短不問,就是他的理虧。那時候再請五爺出頭,他也就不能記你的恨了」
說這話的,是兆潤的一個好朋友,在內務府當差,名叫玉廣,為人深厚,言不輕發,一發則必為大家所推服。此時提出這樣的一個折中的辦法,包括兆潤本人在內,無不認為妥當之至。於是就煩玉廣動筆,寫了一張稟啟,從奎大*奶失蹤談起,不斷敘到護衛圍毆。第二天一早,請兆啟到恭王府投遞。
恭王府的門上,一看嚇一跳,雖然澄大爺在外荒唐胡搞,還沒有誰敢來告狀。這張稟啟當然不敢貿然往裡投遞,間接送到載澄那裡。
載澄很懊惱,但卻不願責備札哈什。想跟奎大*奶商量,卻又因為替兆奎謀取副都統的缺,不曾成功,難以啟齒,一時無計可施,便把這張稟啟壓了下來。
一壓壓了半個月。而兆潤天天在家守著,以為恭王必會派人來跟他接頭,或是撫慰,或是詢問,誰知石沉大海,看來真的是護短而渺視,心裡越覺憤恨。於是又去找玉廣,另寫了一張稟啟,半夜裡就等在東斜街惇親王府,等到惇王在五更天坐轎上朝,攔在轎前跪下,將稟啟遞了上去。
奎大*奶的事,惇王早有所聞,只是抓不著證據,無法追問。這時看了兆潤的稟啟,勃然大怒,在朝中不便跟恭王談,下了朝,間接來到大翔鳳胡同鑒園坐等。
等恭王回府,一見惇王坐在那裡生氣,不免詫異,奕誴仍舊是兼著海軍大臣和宗人府的差事,奕不以為他此來是為兒子,只當是皇上今天在朝會上所定下來的,明年過了八月十五,起駕東巡之事,所以也不先問,只是親切地招待著。老弟兄窗前茗坐閒話,看上去倒是悠閒得很。
也不過隨便閒談了幾句,惇王還未及道明來意,聽差來報,總理衙門的章京來謁見,恭王又要問事,左右忙碌了一個多時辰的辰光,方始結束。
「我這兒有件要緊的東西。你看吧」惇王將兆潤的稟帖交了出去。
恭王先不在意,看不到幾行,勃然色變,及至看完,見他嘴唇發白,手在打顫。氣成這個樣子,惇王倒反覺不忍。「這些事,我都不知道。」恭王的聲音嘶啞低沉,「不過也在意料之中。」說著,便掉下淚來。
惇王不知道怎麼說了?來時懷著一團盛怒,打算責備恭王教子不嚴,要逼著他有所處置。此時卻不忍再說這話,然而不說又如何呢?難道仍舊讓載澄這樣荒唐?「老六,你想怎麼辦?」
「五哥,」恭王很痛苦地,「虎毒不食子小澄又是無母之人。我只有請五哥替我管教,越嚴厲越好。」
這話聽來高聳,細想一想也就容易明白。恭王福晉生前最寵長子,他念著伉儷之情,雖恨極了這個劣子,卻下不了嚴責的手段,所以要假手於人。既然如此,自己倒要狠得下心腸才好。
「玉不琢,不成器,如今不好好管,將來害他一輩子。」惇王說道,「我看只有一個辦法,把他關在書房裡,拿他的心收一收。」
「是請五哥就這麼辦。」
惇王點點頭,又問:「兆奎的那個女人,當然把她送回去,不過……」他說不下去了,只是大搖其頭。
實在是件尷尬的事,奎大*奶也是朝廷的命婦,就這樣子納諸外室,苟且多時而又送了回去,這話該怎麼說?若是兆奎拒而不納,又該怎麼辦?
「唉」恭王長嘆,「做的事太對不起人,太混帳看人家怎麼說吧?」
意思是兆奎若有什麼要求,只需辦得到,一定接受。惇王心想,也只有托人去遊說,善了此事,兆奎軟弱無用,只需兆潤不在從中鼓動,大概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好吧,我看看,如何替你料理一二。」
「謝謝五哥」恭王起身請了個安。
「我先替你辦這件事。」惇王也站起身來,「小澄一回來,你就別讓他再出去了,送信給我,等我來問他。」
也就是惇王剛走,載澄回府來了。一到就聽說其事,嚇得趕緊要溜,但已不及,恭王早安下了人,將他截住,送入上房。
「阿瑪」剛喊得一聲,恭王抓起一隻成化窯的青花花瓶,劈面砸了過來,載澄喜歡練武,身手矯捷,稍微一讓,就躲了過去。
世家大族子弟受責,都謹守一條古訓:『大杖則走,小杖則受』。看阿瑪盛怒之下,多半會用『大杖』,但載澄不敢走,直挺挺地雙膝跪下。
恭王卻不看他,扭轉臉去大聲喊道:「來人哪」
窗外走廊上,院子裡,掩掩閃閃地好些護衛聽差,這時卻只有極少數能到得了王爺面前的人應聲,而進屋聽命的,又只有一個人,管王府下人的參領善福,他是跟恭王一起長大,出入相隨已四十年的心腹。
「把他捆起來」恭王喝道,「送宗人府。」
這就不是用家法來處置了,送宗人府是用國法治罪,即令有人從中轉圜,但國法到底是國法,不能收發由心。善福看事情不但鬧大,而且要鬧僵,所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還不曾開口,恭王又是大吼:「怎麼?你又要衛護他?」
「奴才不是敢於衛護大爺。」善福答道,「福晉臨終以前交代,說是大爺年輕不懂事,王爺怎麼責罰他都能夠,就別鬧出去,教人看笑話。福晉的遺囑,奴才不敢不稟告。」
「哼」恭王重重地冷笑,「你還以為別人看不見咱們家的笑話?」
善福不作聲,只是磕了個頭。
「去啊」恭王跺腳,「都是你們護著他,縱容得他成了這個樣子。」
「王爺息怒。」善福勸道,「一送宗人府,就得出奏,驚動了皇上,怕不合適。」
「什麼不合適?」
「無非是說王爺不該惹皇上生氣、添病。」
這是莫須有的揣測之詞,但此時無法辯這個理,恭王只是指著載澄的鼻子,細數他的種種惡劣。越說越氣,走上去就踹了一腳,氣猶未息,又摔茶碗、摔果碟子,口口聲聲:「叫他去死早死早好」
於是善福一聲招待,屋子外面的王府官屬、下人,都走了進來,黑漆漆地跪了一地,替載澄求情。最後有人在窗外通報:「大*奶來了」
進來的是載澄的妻子,臉兒黃黃地,眼圈紅紅地,一進來便跪在載澄身旁,低著頭說:「總是兒子媳婦不孝,惹阿瑪生氣,請阿瑪責罰。」
「起來,起來與你不相干。」恭王對兒媳是有歉意的,跺腳嘆惜:「他一點兒不顧你,你還替他求情。不太傻了嗎?」
載澄的妻子,擦一擦眼睛答道:「奶奶在日常叫我勸大爺收收心,兒子媳婦沒有聽奶奶的話,都是兒子媳婦不好,阿瑪別罰他,只罰我好了。」
「唉你這些話,說的全不通……」
「回王爺的話,」善福趁勢勸道:「以奴才的意思,把大爺交了給大*奶,大爺如果不聽勸,那時再請王爺家法處置。」
「那有什麼用?」恭王向兒媳說道:「你先起來。」
一面說,一面管自己走了進去。旗人家的規矩大,老爺子沒有話,載澄還是得跪著,澄大*奶雖可起身,但丈夫如此,便得陪著跪在那裡,這時候就要仰仗善福了。
當然,這是用不著載澄開口的。善福很快地跟在恭王身後,到了那間庋藏端硯碑帖,題名石海的書齋,他用惴惴然帶著謹慎試探的聲音問道:「讓大爺起來吧?」
恭王不作聲,坐下來皺著眉只是眨眼。好久,用怨恨的聲音說道:「你們當然早就知道了,怎麼早不告訴我?」
「怕惹王爺生氣,誰也不敢多嘴。」善福又說,「奴才也苦苦勸過大爺,大爺說:人不能沒有良心。」
「這,」恭王詫異:「這叫什麼話?」
「那位奎公爺,窩囊得很,奎大*奶嫁了他也冤枉,自願跟我們大爺。就為了這一點兒情分,大爺不忍心把她送回去。」
恭王有些啼笑皆非,「這叫什麼有良心?」他忍不住申斥:「就因為你們附和他這些個歪理,才把他慣成這個樣子。如今五爺都說了話了,這下好,看你們還能怎麼回護他?」
「回王爺的話,」善福踏上一步,低聲說道:「與其讓人家來管,不如咱們自己來處置。」
「怎麼個處置?」
「不說讓大爺收收心嗎?奴才的意思,不如把槐蔭書屋收拾出來,讓大爺好好兒念一念書?」
「哼,他還能念書?」
雖在冷笑,意思卻是活動了,於是善福緊接著勸了一句:「就這麼辦吧?」
恭王想了一下,很快地說:「把槐蔭書房安上鐵門,鎖上了拿鑰匙給我。」
「不必那麼費事吧?」善福悄然陪笑著,「派人看守也就是了。」
「不行」恭王斷然拒絕,同時提出警告:「你們可別打什麼歪主意以為過幾天,就能夠把他弄出來。最少得鎖他個一年半載,讓他好好兒想一想,他自己有多可惡?」
善福深知恭王的性情,到此地步,多說無用,便退了出來,扶起載澄,說了預備將他禁閉在書房裡的話,又安慰他:「大爺,你可別心煩。等過了這一陣子,包在我身上,把大爺給弄了出來。」
載澄不答,掉頭就走,回到自己書齋,悶頭大睡。善福便找了府里的『司匠『來,在槐蔭書屋的月洞門上,安上一道鐵柵門,另開一道小門,供下人進出,然後由澄大*奶安排衾枕臥具,日用什物,又派定了四名小廝,帶著載澄養的一隻猴子兩條狗,陪他一起『閉門思過『。一日三餐,另外兩頓點心,亦都由澄大*奶親身料理,派丫頭送到書房。載澄一年到頭無事忙,難得有此『機會『落個清閒,倒也能安之若素,唯一縈懷的,只是不放心奎大*奶。
「奎大*奶倒真有志氣。」有人隔著鐵柵門告訴他說,「她說什麼也不肯回家,願意守著大爺。」
這對載澄來說是安慰,卻益添悵惘,同時也起了破壁飛去之想。但善福和他的親信,卻很冷靜地看出來,奎大*奶的一片痴情,對載澄的處境,有害無益。
「大爺,」善福問他:「你想不想出去?」
「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