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機處幾個人跪安出去,皇帝回到暖閣中,問一問六福,知道後面還有三起,擺手先都打發了——他自知這數日以來,脾氣極壞,若是臨機發作,沒的又會有人無故遭殃,左右也不是很急的事物,留待日後也不遲。
六福自去傳旨,他的眼神一瞟,落到一邊站立的驚羽身上,女孩兒美目和他的目光相碰觸,嚇得渾身一哆嗦,趕忙避開了,皇帝心中大覺失悔,當日不過是抓她一個疏漏,就要痛加懲處,怎麼說也是自己的錯處居多,「嗯……」
他哼了一聲,驚羽趕忙上前半步,「奴婢,給萬歲爺倒奶子。」
「驚羽?」
驚羽嚇了一跳,手中裝著奶子的壺幾乎脫手而落,「奴婢……在。」
「你也不必害怕,」他黯然的嘆了口氣,「等一會兒六福回來,你伺候朕更衣,朕想出去走走。今天天氣正好,不如到城外踏青。驚羽,你還沒有享受過這京中春光吧?」
「是。」
乘著春風拂面,陽光明媚,出了圓明園,皇帝的心情仍自落寞不歡,微微沉著臉蛋,在街上鬱郁獨行,「主子,」六福小小的聲音說道,「前面不遠就是北城,到處都是踏青的百姓,遊人眾多,主子身份貴重,還是不宜到那裡去吧?」
「幹什麼不去?正好看看。」一句話收到了反效果,皇帝加快了腳步,向城外而去。
果然,穿過前面的街市不遠,就是一大片茂密而繁盛的花木林地,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語歡聲響成一片,有熟識的朋友,聚攏在一起,談天說地,正在熱鬧著。
六福腳步加快,向前跑了幾步,正好有一處空地,背靠大樹,方便乘涼,居然並無人採用,六福也顧不得多問,找旁邊的人家要來一把掃帚,掃一掃地上的灰塵,「主子,奴才看,這裡就好,不如就請主子在這裡先休息片刻吧。」
皇帝游目四望,身邊雖有踏青的百姓,但看過去,倒都是一些書生打扮,並無什麼礙眼之人,點點頭,就要坐下,誰知道還不等他席地而坐,身邊有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唔,這位兄台?可是第一次來?」
「哦?」皇帝只得站住了身體,回頭向對方問道。
說話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笑著和他拱拱手,「想來便是了。這北城的百姓,哪一個不知道,這株大槐樹下,是朝中閣老翁心存翁大人專用之地,要不您看?這裡環境清幽,又有背風陰涼之景,怎麼會一個人也沒有呢?」
「哦?有這樣的事情?兄台不會是與在下開玩笑的吧?」皇帝數日來,第一次輕笑開來,換上了天津口音問道,「翁心存君子持身,怎麼會做出這等殘民以自娛之事?」
「說來您可能是外地人。」對方的年輕人以為他是外地來人,不知道其中內情,「說起來,也是不關翁大人的事情,都是他府中的那些下人,狐假虎威,仗勢欺人。自從咸豐六年起,就是在這北城之外,劃定了一塊地方,平日裡不容外人享用,只等他家大人來了,在此踏青遊玩。」
皇帝笑著問道,「多承這位兄台相告。只是有點不明白,自從上一年科場大案之後,不是說京中各府於自家的下人,都是痛加管束了嗎?怎麼還有這樣的事情呢?難道翁大人就不管嗎?」
「翁大人哪兒知道啊?每一次來,都是府中的下人們事先安排好了的。大人到此,也是如同貴介一般……」他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六福,繼續說道,「只是說一些『於此落座』的話,翁大人不明內情,自然也是安之若素了。」
「大清朝是有王法的地方,一介奴才,居然也有這樣的膽子?難道就沒有人向翁大人呈告一二嗎?」
「這哪行呢?」年輕人小聲說道,「不瞞這位兄台,往來北城踏青的,都是京外趕考的舉子,聽人說,今年科考,翁大人又是主考官,我看,您這樣子,似乎也是同道中人,您想想,若是呈告了翁大人,固然刁奴受罰,但事後呢?翁大人不會覺得丟了面子嗎?所謂打狗看主人,真得罪了本科的主考,只怕……嘿嘿,嘿嘿!」
皇帝開心的笑了,向他拱拱手,「多承相告。不知道兄台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寶廷,字竹坡。滿洲鑲白旗下。」寶廷報上了自己的名字,繼而問道,「兄台是?」
「哦,我叫甘子義。」皇帝笑著說道,「還沒有字呢。」
寶廷一愣,這樣時代的讀書人居然沒有字?實在令人訝異,不過萍水相逢,不好多問,支吾了幾聲,說道,「若是甘兄有意的話,不如與小弟同來,共做竟日之歡?」
甘子義搖搖頭,「不如還是請竹坡少兄請幾位同道到這裡來吧?你看看?這裡環境大好,風景又美,用來享受春日之美,實在是再合適也沒有了。如何?」
寶廷一皺眉,心中暗道,這個甘子義好不曉事!自己好心告誡他,他不但不聽,反而要讓自己帶同同伴,一起和他瘋癲嗎?
臉上一時變色,正待拱手告辭,只覺得身邊有人在喊,「竹坡?如何久駐不回?」
原來,寶廷和同伴的位置離此很近,一來這裡風光著實是好;二來則是私心作祟,若真的能夠有道左之緣,能夠和翁心存見上一面的話,即便未必能夠卷謁主考,在老中堂面前留下一份印象,總也是好的。
這一次郊外踏青,除了寶廷之外,還有幾個人,一個叫詹龢,字魚門,江蘇儀征人;一個是他的同鄉,叫張治庭,字公家;還有一個也是旗人,名叫舒清阿,是滿洲正藍旗下。剛才出言呼喝寶廷的,就是舒清阿。
甘子義幾個順著聲音看過去,一個身材魁梧之極的大漢向這邊走來,他的樣子怎麼看也是像一個山賊,多於像一個束髮修學的舉子。
實際上也是的,舒清阿在家中學過『教門』中的查拳,而且,他還練有一門非常特殊的功夫,就是點穴術。
點穴古來有之,不過眾口相傳之下,已經到了神乎其神的境地,舒清阿的師傅姓單,名叫咸來,山東蓬萊人,自幼習武,拜的老師叫陳州同。
陳州同當年曾經從過軍,乾隆年間,隨大將軍傅恆征討過上下瞻對,大小金川,後來返鄉以後,擺了個場子收徒弟,一則餬口,二則遣悶,根本就不想找個傳人。他的徒弟亦沒有什麼成材的——俗語說的「窮文富武」,無非紈子弟,只想學兩招花拳繡腿,在人前炫耀而己。
只有一個單咸來是個有心人,他們師兄弟住在樓上,到得夜深,旁人鼾聲如雷,他卻伏在樓板上,從縫隙中悄悄偷看師父練拳。這叫「偷拳」,是武林中犯大忌的。所以單咸來一聲不敢響,遇到不解的地方,亦不敢去問師父。這樣兩年之久,師傅的本事,已讓他偷到十之六七。再要進步,就除非師父指點了。
於是,單咸來極力討師父的好。陳州同愛喝茶,單咸來關照家裡辦來天下名茶,又學會了烹茶的訣竅,然後打造一隻極講究的銀杯,每天一早一晚,伺候師父品茗,日久天長,師傅終於以這一手不傳之秘,教授了單咸來。
這所謂的「不傳之秘」,就是點穴。一舉手之際可以決人生死,師傅傳授之前一再告誡,要他錯非到了勢不能解的地步,不准出手。
單咸來學會之後,出手極其慎重,非萬不得已,決不輕發。回到家鄉之後,一次有個惡少,逼他出手,單咸來始終容忍,及至辱及他的父母,非有表示不可了,但仍然手下留情,所點的一個穴道,與膀胱有關。因而此惡少幾天不能小解,直到他磕頭謝過,方始解去。
像他這樣的高手,名號一旦創出去,山東省內的練家子紛紛上門討教,單咸來不堪其擾,偏躲又躲不開,只好閉門不納。後來遇到了一個來自同省登州府的同道中人,一定要和他切磋一番,見單咸來一再避戰,言語之中就很不客氣了。
單咸來沒有辦法,和對方戰了一場,不料一時失手,點中了對方心口處的要穴,這個人連原籍也沒有回去,第二天晚上就死在了蓬萊縣內的客棧中。
死者隨身帶來的家人自然不干,告到當地衙門,人命官司,非比尋常,把單咸來提過幾堂,也沒有結果,便將他關在縣衙監獄中,理也不理。單家只有夫妻兩個,女兒出嫁在外,老太太一個女流之輩,遇事慌了手腳,只好上下打點,銀子不知道花出去多少,丈夫的案子始終不見下文。
這等『破家縣令』的弊政,也是無法可解,就在一大家子眼看就要分崩離析的時候,天降救星。這個人是登州府所轄綠營的一個總兵,名叫賡麟,他也聽說過單咸來的武功非常好,慕名而來,想和他切磋一番。不料到了蓬萊,才知道出了這樣的大事。
賡麟憐惜單咸來的境遇,派人拿著自己的片子,到縣衙去問了一番,並且表示,此案要儘快了結,有罪的,自然不能輕縱,無罪的,也不可枉法而斷。
有這樣的人出面,單咸來以毆鬥傷人性命的罪名被定了仗一百,流二千里的徒刑。賡麟再次出面,對單咸來說,「左右你在這蓬萊縣也呆不下去了,不如這樣吧,先和我到府城中去,日後一起回北京,算做是我家的包衣,到時候,免了你的刑期,還好給你夫妻兩個一個容身之所,你看如何?」
單咸來沒有辦法,只好攜著妻子,離鄉背井的跟著賡麟到了北京,就在北京西山下的公中找了一處房舍,居住了下來,白天操持府中的勞作,晚上就和賡麟談天說地,偶爾興起了,兩個人還會比試一番。
舒清阿是賡麟之子,和乃父一樣,自幼好武,便拜了單咸來為老師——在開始的一年中,單咸來只是傳授他一些拳腳功夫,點穴之法,絲毫不曾提及。
賡麟知道他有這樣一門不傳之秘,只不過孩子交給師傅,他雖然是阿瑪、是一家之主,也不好過多贅言,便讓自己的太太去和單太太說,婉轉的表示,希望能夠將這一門功夫傳給孩單咸來也沒有旁的徒弟,難道真要把這門功夫帶到地下去嗎?
單咸來聽了太太的話,也覺得有些道理,只不過舒清阿這個孩子,秉性有些暴躁,點穴術又是起手奪命的功夫,一旦出事,就是極大的麻煩。他想了半天,有一次和賡麟談話的時候,將心中的隱憂和盤托出。
賡麟也很以為然,不過這樣的事情很容易解決,「不如讓他學書吧?多多念幾年書,等到秉性沉穩下來,老兄再看著教給他幾手?」
於是府中請來老師,教授他文字之學,一開始的時候,舒清阿根本聽不進去,成天就想著出門和同伴遊玩,和師傅練武,卻終於拗不過阿瑪、師傅,只好一邊讀書,一邊練武,五年的時間下來,單咸來看他終於學有所成,遇事也能夠審明而斷,這才開始傳授他點穴之術,不過就如同當年他的老師和他說的那樣,單咸來一再告誡,這種功夫,有起手奪命之能,所以,在臨戰的時候,錯非是遇到了極大的困境,否則,絕對不能使用!
舒清阿在阿瑪、師傅面前賭咒發誓,保證按照老師的話從事——至今已經有六年之久了。數載以下,舒清阿練就了一身極為過硬的功夫,每日讀書之後,就是擔石鎖,練膂力,他的食量又極大,所以長成了這樣一副健碩的身軀。
甘子義含笑看他走近,笑著回頭對西凌阿說道,「看他的樣子,似乎不在你之下呢?」
西凌阿點頭一笑,「主子說的是,奴才看來,這個人似乎也有一身的好功夫哩!」
「哦?」
「是,主子您看,此人走路,步履沉穩,雙肩不動,而且雙目有神,印堂紅潤,定然是練家子。」
「嗯,腎氣足則名目,罡氣盛則紅堂。」皇帝喃喃的念了幾聲,「誠然如是,誠然如是啊。和你比較怎麼樣?」
「主子要是有興致的話,奴才不妨和他比試一下?」
甘子義揚聲大笑,「你糊塗了?第一次見面,就要和人家比試拳腳嗎?你真是莽夫一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