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餘波未靜
山東奏凱,數萬聯軍兵士舉手投降,好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般,數日之間傳遍大江南北,這一次賽尚阿等人班師回京,皇上又有詔旨,一路所到之處,督撫以下官員士紳遠接遠送,沿街百姓煙火爆竹香花醴灑徂豆禮敬,軟紅十里滿眼豪侈繁華,盡目皆是脅肩餡笑之輩,貫耳全聽阿諛奉迎言語,威勢達到了頂點。
曾國藩心裡不耐,又難以違旨,只是催轎攢行。剛剛到了京外三十里的潞河驛,又有奕、柏葰、肅順三人代天子郊迎,滿城彩坊相銜紅綾裹樹,黃土道上萬萬千千人擁如蟻,都聚來瞻仰欽差風采,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凱旋;起火、雷子、二踢腳、地老鼠、萬響鞭炮響成一鍋粥,瀰漫的硝煙嗆得人流淚,一座北京城竟掀動了,比過元宵節還要熱鬧了去。
賽尚阿幾個不敢拿大,向奕行了禮,便棄轎不用,徒步挽轡而行,直到德勝門前,聞得鼓樂之聲,遙見龍旗蔽日,黃霧般的幔帳旗旌,便知是御駕到了
遠遠看過去,黃鍾、大呂、太簇、夾鍾、姑洗、仲呂、蕤賓……種種宮樂越響振起來,六福率隊為前導,三十六名太監抬著欲輅大乘輿徐徐出了城門口。青緞三層垂檐之上方軫龍亭,上遮雲龍圓蓋,中間須彌座上一人,頭戴天鵝絨紗台冠,醬色江綢夾袍外套著石青金龍褂,腰間束金鑲松石線鈕帶精緻挽成丹鳳朝陽花樣垂著,兩手扶欄面含微笑,點漆一樣的眸子親切地看著曾國藩——正是咸豐皇帝了。
賽尚阿只遠遠睨一眼,幾步趨跑上來伏地泥叩頭高呼:「奴才賽尚阿,叩見皇上歲歲萬歲」
皇帝滿意地點點頭,兩手扶著兩個蘇拉太監肩頭莊重地拾級下轎來,環視一眼密密匝匝的百官隊伍,上前扶起賽尚阿,笑道:「一別數月,朕著實惦念著你們。此番全勝而歸,非惟軍事戰爭而能局限,天朝與列夷政治從此暢通無礙,此皆爾卿等不憚澇苦處心積慮忠堇體國,所以有此局面,甚慰朕衷啊」
賽尚阿重重的碰下頭去,口中大聲答說:「奴才焉敢貪天之功?自奴才束受教,即累門g宣宗、今上諄諄訓誨,天語叮嚀不絕於耳,忠愛之心罔能去懷即辦差稍有微勞,皆皇上平日提攜訓導之故也今仰賴天子洪福,德被化外之餘頑,王師一舉煙霾盡消,夷狄頓伏王綱,此皆我皇上仁化萬方,德被草萊之故也。奴才忝居受命之臣,與有榮焉……今門g皇上不次獎掖,恩遇禮隆自古人臣所不能擬比。感念之餘思之反增悚惶惚作……」
這也是背熟了的奏對格局言語,賽尚阿邊流淚邊述說,思及前情,ji切深情出自中懷,皇帝竟也聽得淚水瀅瀅,半晌才回涕作笑,說道:「真是的,朕也跟著你作這兒女情長之態了這時候這場面不是長敘的時候。隨朕來,乾清宮大筵群臣,我朕與你等促膝談心」說著轉身,六福忙高叫:「萬歲爺回駕了」
皇帝酒量甚淺,不過今天的日子,難得開懷的痛飲了幾杯,待到大筵散去,年輕的天子略有些熏熏然,回養心殿休息了片刻,用過醒酒湯,把賽尚阿、奕山、曾國藩幾個招了進來:「這一次你們奏上來的軍中請功將佐的名錄,朕都看過了。已經知會兵部和吏部,一概優先錄准,等過幾天吧,朕就讓軍機處擬旨明。」
「朝廷於兵士有嘉賞,是皇上的恩。臣等更應該感戴天恩之外,警戒自勵。」奕山碰頭答說:「皇上,」
「嗯?」
「皇上請恕奴才不敬之罪。只是,奴才想,浦字營中倖免於戰陣的三百餘兵士,奴才懇請皇上,法外施仁,寬免了他們的死罪吧?」
皇帝酒意上涌,以手掩口,打了個哈欠:「賽尚阿,你怎麼看此事?」
「是。奴才以為,軍中有軍法,臨陣脫逃是不赦之罪。皇上於這些犯了軍法的兵士有任何處斷,都是他們咎由自取,奴才未敢因戰功在前,更加不敢因涉案兵士眾多,有絲毫回護。」
皇帝點點頭,接過了賽尚阿的話頭,「朕這幾天啊,也總是在想。三百多人,若是真的要一起殺了,朕心中也略有不忍之意。只不過,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些人身犯軍營,所犯的又是軍法,朕也不得不問詢你等的意思。曾國藩,你怎麼說?」
曾國藩在一邊坐著,聞言立刻跪倒,「皇上,臣以為,不論是三百人還是三千人,也不管是犯了國法、家規還是軍法,都要按律治罪」
賽尚阿大吃一驚,曾國藩怎麼這樣說話?難道真要看著這麼多人一起掉腦袋嗎?皇帝也是一愣,「哦?」了一聲,沒有說話。
「皇上,臣在天津練兵有年,上承皇上指點,下有同僚幫襯,將士用命,方有幾日成。不過,此番帶軍出戰,臣細心觀察之下,也給臣現,營中兵士雖是士氣高昂,卻也暗藏隱憂。」
「是什麼隱憂?」
「營中兵士,各分部屬,皆以一營之長來si下命名。便如鮑所統帶的第三營,因其字霆,兵士自稱『霆字營』而不名;李元度字次青,所統第四營,兵士皆以『青字營』自謂。總是臣處事之間只顧大局,不關節,方有這等置朝廷諭旨所言,在在言明之事而不為兵士重視之舉,皆是臣的疏忽,臣忘卻本分,請皇上治罪。」
「怎麼好端端的把話題扯得遠了?」皇帝雙目微亮,一擺手,示意他站起來,「你剛才說,營中兵士操演之際多有隱憂,除了這一節之外,還有什麼?」
「是。還有一節便是,兵士各以營為歸屬,對營中袍澤尚能體懷有加,對旁的營中的弟兄,卻橫眉冷對,不屑一顧。平日尚且是如此,一旦接戰,種種弊端更加分明。與英酋格蘭特、額爾金等雙方共抵的時候,擔任前鋒的霆字營與浦字營,就是為了不能守望相助,以致為對方衝垮,幾乎功敗垂成。」
「也就是說,兵士仍舊是各自為戰,全不懂戰場之上,友軍之間彼此合作的重要xing?」
「是。」曾國藩答說:「聖明無過皇上,正是此意。」
「這確實是個很麻煩的事情。不過暫時尚不足為患,更主要的是,曾國藩能夠在一戰之中現以上種種弊端,總還有規正的時日。」皇帝不再談及此事,轉而說道:「還是說正經事吧。曾國藩,你以為,這些兵士的處置,該當如何?」
「…………」
「你是在天津多年的統兵大員,於新軍軍務比之賽尚阿和奕山要熟稔得多。不用怕,心裡怎麼想的,就怎麼說。」
得到皇帝的鼓勵,曾國藩這才大著膽子進言,「是。」他說:「臣在從山東回京的路上,靜夜之中也曾長思以往。總想找個什麼辦法,寬免了這些兵士的罪責。即使念及他們當初在營中訓練刻苦之情,似乎也有可憫之道。只是,臣轉念一想,兵士訓練、操演,本是承平時刻所必行,只是為將來一旦有警,對敵之際多一份保命之機。」
「而此番浦字營兵士,卻全然忘卻兵士立身根本,面對外敵,倉促交火片刻之後,即行敗退不論從那一方面來講,都沒有可以留這些人在世上的道理故而臣以為,為天下計,為從今以後我天朝兵士再有戰事,浴血不退計,這一營的兵士,也萬萬不能容留」
「曾大人,大勝之後,朝廷居然要處斬三百餘名有功戰將,傳揚出去,天下人會如何看待皇上?」賽尚阿厲聲斥道:「難道你只為什麼日後兵士浴血不退,就要將酷烈之君的名頭,落到皇上身上嗎?」
「汀公這話臣不敢苟同。」曾國藩立刻頂了回去:「兵士扛槍吃糧,乃是本分。如今連本分二字都守不住,朝廷仍自不肯做任何處置,將來其他兵士有樣學樣,初初交戰,就倉皇而退,不說練兵數年來皇上的辛苦,就是朝廷每年數以百萬計的餉銀,豈不是也等若是扔到水裡去了嗎?」
奕在一邊聽著、看著,心中估量,賽尚阿和曾國藩所說,各占情、理,不能說誰說的不對,這幾天來,為這三百餘兵士的xing命,軍機處也吵成一鍋粥,他和柏葰認為,軍法如山,不可因人而改,總要給天下人豎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日後方可震懾那些當兵當成油子的丘八。
孫瑞珍和翁心存卻以為不妥,盛世不可用重典,這是聖人的話,況且說,連殺三百多人,引起新軍兵士的譁變,罪莫大焉。
皇帝當然也聽見了這樣的聲音,偏這樣的案子又不能交刑部議處,把兵部、軍機處的人招到御前問問,也是口舌爭鋒不斷,最後弄得他也煩了,將此事暫時壓下,說等賽尚阿幾個人回來再問問他們的意見。
賽尚阿越說越ji動,「照曾大人這樣說,便不分良莠了?第二營把總張星,父子均在營中,兒子張虎今年只有19歲」
他回身跪倒,大聲奏答:「皇上,張虎訓練之時非常勇敢,雙方交戰之際,也是槍法如神,眼看老父為英軍炮火所傷,張虎幾欲拼命,最後是給營中其他兵士裹挾之下,身不由己敗退下去——皇上,請恕奴才不敬——難道這樣的人,也是不殺不足以匡正民心,不殺不足以使旁的兵士敬服軍法的嗎?」
皇帝心中一動,有些事是他不知道的,此刻聽賽尚阿說起來,方知在這三百餘人中大有可憫之數,不過心中這樣想,嘴上卻萬萬不肯承認,反倒瞪起了眼睛:「賽尚阿,你是三朝老臣,就是這樣和朕躬說話的嗎?」
「……奴才糊塗,奴才糊塗,奴才萬萬不敢咆哮聖君之前的。」
「都下去學學什麼叫禮法,再到朕跟前來饒舌」
本來好端端的慶功會,為皇帝突然而至的怒火鬧得人人不歡,賽尚阿幾個碰了個頭,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雙足落地,登上靴子,「老六?陪朕走幾步。」
「是。」
君臣兩個也不多帶隨從,舉步出了養心殿,天色陰沉,怕是要下雪了,「老六,你昨天說,接獲從香港來的電報,說英國人的特使已經從倫敦出了?」
「是。這一次來的特使名叫威廉尤爾特格萊斯頓,是一個議員。在英夷輕犯海疆之前,該議員在議會慷慨陳詞,直指相之非……。」
「哦?」
「是。據經由英夷政fu委派,與總署衙門多方交好,並擔任此番調停的美國公使哈利赫爾曼所言,該議員在英夷國內是少有的溫和派,主張交好天朝,於妄動刀兵之念,從來都是反對的。」奕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跟著,口中解說:「臣弟想,是不是可以通過英國來使,與之重新展開友好合作?」
皇帝腳下不停,口中說道,「這是下一步的事情,暫時還談論不到。」
「是。」
「老六,以你所知,朕此番優待聯軍戰俘,列夷可有什麼反響?」
「是。哈利公使曾經和臣弟說,天朝於來犯之敵成俘之後,多方優待,不但是我皇上聖明仁厚,更且可見,天朝……」
「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難聽的話?」
奕紅著臉龐一笑,「是。」他說:「哈利說,這是天朝步出蠻荒,走入文明之國之兆」
皇帝揚聲大笑起來好半天的時候,方才止住笑聲:「老六,這一次英人前來,朕想,第一是兩國休戰達成協議,第二,便是會商交換戰俘的條件。後面一件事,朕會給你臨機決斷之權,前面一件事,除了鴉片進口要從今以後例行禁止以外……」
奕躬身聽著,卻聽不見他繼續下去,抬頭看看,皇帝正若有所思的考慮著什麼:「皇上?」
「哦。朕走神了。」皇帝笑一笑:「此事啊,等過幾天你和總署衙門及軍機處的人一起遞牌子進來,朕好好和你們解說一番。」
奕不知道皇帝為什麼將這個話題止住,也不敢多問,躬身答應一聲:「是。」
皇帝繼續舉步向前,「老六,在你看來,浦字營中剩餘兵士,可有寬免之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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