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屈打成招
把王樹汶找到班房,「先把他吊起來」劉學太喝道,「問他,叫什麼名字?」
吊起來一問,王樹汶哭著說道:「我叫王樹汶。」
「什麼王樹汶?替我打,著實打」
「不是,不是。」王樹汶大喊,「我叫胡體安。」
「好了,好了放下來,放下來」劉學太作出那種驚嚇了小孩,心懷歉疚而又找不出適當的話來撫慰的神情,「早說你是胡某人,不就用不著吃苦頭了嗎?」
於是旁邊的人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把吊著的王樹汶放了下來,替他揉膀子的揉膀子,擦眼淚的擦眼淚,服侍得倒是好周到。
「小鬼該餓了,弄頓好的給他吃」
縣衙門前的小吃攤子最多,不一會就送來了一碟子鹵驢肉,一大碗酸辣湯,一盤洋面饃饃,熱氣騰騰,香味撲鼻,但是眼淚汪汪的王樹汶卻只是搖頭。
「吃啊」有個年紀跟王樹汶差不多的小皂隸,老氣模秋地說,「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幹嗎弄出這等樣?」
一語未畢,臉上著了一巴掌,「去你母親的」劉學太惱他『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句話說得不合時宜,瞪眼罵道:「這裡沒有你的話你少開口,沒有人當你啞巴。」
等那小皂隸捂著臉,嘟著嘴避到一邊,王樹汶怯怯地問道:「劉大爺,你說的話算不算數?是不是騙我?」
「我怎麼騙你?那句話不算數?」
「就是,就是『沒有死罪』那句話。」
「當然羅,怎麼會有死罪?」劉學太在他旁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拉住他的手,用懇切得恨不能挖出心來給他看的神情說:「你倒想想,如果不是上頭都說好了,憑你這樣兒,混充得過去嗎?你雖只十五歲,很懂事了,總也聽說過頂兇是怎麼回事?現在是為了敷衍公事,不能不裝個樣子。你儘管放心大膽,上頭怎麼問,你怎麼答,包你無事。」
「會不會打屁股?」
「這就在你自己羅」劉學太將身子一仰,「你老老實實招供,不惹縣大老爺生氣,他憑什麼打你?」
王樹汶想了一下,點點頭,拿起一個饅頭,掰開一塊,放在嘴裡,慢慢咀嚼著。
「不過有句話,我先關照你,你別怕」劉學太很從:「公事有公事的樣子,儘管暗底下都說好了,場面上要裝得象,照道理說,這種案子要釘鐐,不要緊的,一切有我。」
這一下,王樹汶倒了胃口,銜著一口食物,怔怔地望著劉學太,疑懼滿面。
「跟你說過了,只是裝樣子,到了監獄裡,我馬上替你卸掉。總之一句話,你相信我劉大叔,放心就是。」
「劉大叔,」王樹汶問道:「你說沒有死罪,那麼,是什麼罪呢?」
「至多三年的牢獄之災。在監獄裡,讓你睡高鋪,一天兩頓,這樣的白面饃饃管你個夠。准包三年下來,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連你自己都認不得你自己了。」劉學太放低了聲音又說:「三年一滿,不是許了你了嗎?兩頃地、五十兩銀子,娶個老婆,雇兩個長工,小子,你時來運轉,馬上就成家立業了」說著,便使勁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是替他高興得忘形的神氣。
王樹汶的臉色漸漸開朗了,然而就象黃梅天氣那樣,陽光從雲端里漏了一下,旋又消失,依然陰霾滿天,「我不相信有那麼好的事」他搖搖頭。
「誰騙你?誰騙你就天誅地滅。」劉學太煞有介事地,「明天就讓那面寫契給你,五十兩銀子替你存在裕豐源,摺子交給你自己收著。這總行了吧?」裕豐源是通城縣唯一的一家江浙人開辦的錢莊。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不賭過咒了嗎?」
終於,王樹汶點點頭,重新開始喝湯吃饅頭。劉學太便又叮囑了一番話,將他穩住了方始離座,走到間壁屋子。
「我看見了。」刑房張書辦大搖其頭,「怎麼弄這麼一個孩子來?也要搪塞得過去才行啊」
怎麼會搪塞不過去?劉學太知道,張書辦一肚子的詭計,死的也能說成活的,何況有個教好了口供的人在那裡?他這樣表示,當然是有作用的,為求痛快,不如自己知趣。
「老胡讓我捎了信來,」他低聲說道,「有筆孝敬,馬上替張二叔你存到裕豐源去。」接著便伸了兩個指頭。
「二百?」
「嗯。」
「這麼件案子……。」
「這是先表微意。」劉學太搶著說:「事情弄好了,還有這個數。」他又伸了三個指頭。
張書辦想了一下,很認真地說:「也罷了不過話說在頭裡,我是淨得。」
「自然,自然。毛師爺那裡另外已經有了。」
「我上去說。倘或他有話下來,你得告訴老胡,讓他找補。」
「那當然,反正不讓你為難就是。」
毛師爺倒沒有說什麼,也許已經滿足,也許等案子到了緊要之處,另有需索。張書辦心想,反正有話在先,歸劉學太自己去打點,這時就不必談錢,只談人好了。
「人是太瘦小了一點,不過講話倒還老練,能充得過去,而且也不儘是混充。」
「這怎麼說?」毛師爺問道:「這傢伙也是一起下手的?」
「下手的是老胡的侄子,他也跟了去的,不過並不知情。」張書辦說,「總扯得上一點邊,也不完全是冤屈。一切都靠師爺了。」
「等我想想。」毛師爺在想,馬翥有些書呆子的味道,又是很深的近視眼,若是坐堂問案時,弄得黑黝黝地讓他看不清楚,這一案可以混得過去。不過,由縣而府,由府而道,一直到省里,都要打點好了,才得無事。
「老胡知道。」劉學太這樣回答他,「已經有預備了。」
「那行。」
於是毛師爺派人將馬翥請了來,一見面就說:「恭喜東翁,正凶已經抓到了。」
「彼此,彼此」馬翥笑容滿面地答道,「全是仰仗老夫子的大力。」
接著便談到案情。這些盜案重犯,往往先由刑房書辦問一遍,作成『節略』,敘述案情梗概,這份節略是早就做好了的,馬翥接到手裡,看不了兩三行便停了下來,臉現訝異之色。
「想不到這個盜魁,這麼年輕,才二十一歲」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審案子宜乎虛己以聽,東翁切莫先存成見。」
「說得是,說得是」馬翥受教,等將節略看完,便要傳諭升堂。
「東翁」毛師爺攔阻他說,「此時還不宜提審」
「噢」馬翥問道:「莫非有什麼說法?」
「胡體安能在千里以外作案,黨羽自然不少,此刻提審,不禁百姓旁觀,倘或有那無法無天的在公黨鬧事,雖無大礙,究於東翁官威有損。」
「是,是」馬翥心誠悅服地請教:「那麼,老夫子看,以什麼時候為宜?」
盜案、風化案,或者涉於機密,有所關礙的案子,原可以便衣在花廳提審,馬翥十年寒窗,初為民牧,既不諳世故,更不懂做官,毛師爺便是欺他這一點,一本正經地說道:「明日早堂,越早越好。一則,清靜,再則,要弄成陰森森的樣子,教犯人想到,上有鬼神,不可欺誑,自然照實作供。」
馬翥自然嘉納其言,傳話下去,第二天早堂問案。
第二天曙色初透,公堂便已伺候好了,馬翥也是半夜裡就被喚醒,漱洗飽餐,然後換上公服坐等。到鍾打六下,刑房張書辦到籤押房窗外稟報:「請大老爺升堂。」
由上房過二廳、到大堂,在暖閣中升了座,只見正前方一塊灰濛濛的天,正飄著毛毛細雨,還有風,吹得公案上一盞紅色牛角罩的燭台,光暈搖曳,連文牘都不甚看得清楚。此外的光亮,便只有正檐前兩盞用三腳竹架支著,『通城縣正堂馬』的字樣猶新的大燈籠,照出站班的皂隸,肅然無聲地分列兩旁,手裡不是拿著竹板,便是刑具。
「都伺候好了」張書辦在馬翥身邊關照,同時將個紅布面的卷宗一揭。
於是馬翥用硃筆在名單上一點,口中吩咐:「帶胡體安」值堂的皂隸大聲應著:「喳」著到檐前宣示:「堂諭,帶胡體安。」
劉學太已經在西角門外等候了半天,這時便拍著王樹汶的肩膀,安慰子侄似地說:「要怕,不要怕一切有我。縣大老爺是書呆子,最好說話;你答供得乾淨俐落,他一定高興。」
王樹汶深深吸了口氣,重重地點著頭說:「知道。」「好,上去吧」
於是鐵索鎯鐺,就象變把戲牽出一頭猴子似的,將王樹汶牽到堂上跪倒。為了要做出強盜的氣派,他依照劉學太的教導,昂起了頭,極力裝成滿不在乎的神態。
「稟報大老爺,」劉學太屈一膝大聲說道:「奉堂諭,帶到盜犯胡體安一名。」
馬翥向下望去,影綽綽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不免驚奇,但以毛師爺的先入之言,並未想到這個孩子不象強盜,只感嘆著人心不古,這樣的年輕人,居然也會行劫。端詳了一會,他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叫胡體安。」
聽他這樣回答,劉學太和值堂的張書辦都鬆了口氣,即令王樹汶不致臨時變卦,卻怕他驚慌失措,無意問露出真相,現在聽他語氣平靜從容,自是極大的安慰。
「你今年多大?」
「今年二十一歲。」
「二十一歲,」馬翥搖搖頭,「倒看不出。」
「小的生日小,臘月二十五日。」
馬翥沒有理他的話,看著案卷問道:「天門趙家的搶案,是不是你做的?」
「是的。」
「你好大膽」馬翥的聲音提高了,「你知道不知道,搶劫是什麼罪名?」
「大老爺開恩。」王樹汶磕了個頭說,「小的實在叫沒法。這幾年湖北大旱,沒有得吃的,小的上有七十多歲的老的要奉養……。」
「慢點」馬翥捉住漏洞,急忙問道:「你今年才二十一歲,倒有個七十多歲的父親,這話怎麼說?」
漏洞捉得太快了些,如說有個七十多歲的老娘,便難辯解,七十多歲的父親卻無足為奇,王樹汶原就能說會道,加以縣大老爺果然如劉學太所說的『好說話』,心裡不太畏懼,更能從容圓謊:「小的是小的父親的老來子。」
「你母親多大?」
「我娘今年整五十。」
「那還罷了。」馬翥停了一下,接上原來的話頭:「雖說饑寒起盜心,到底不可恕,你年紀輕輕,什麼事不可以做,為什麼要做強盜?」
「小的原在前任大老爺手裡補上了一個名字,有名無糧,是空的。」王樹汶說,「小的不敢在本地做案。請大老爺開恩。」
「你做案自然不止一個人,同夥呢?是那些人,從實招來。」
「一共五個人。」王樹汶隨意報了四個名字,連他自己是五個。
「這四個人住在那裡?」
「小的不知道。」
「胡說」馬翥拍著桌子呵斥,「你們同夥做案,怎麼會不知道他們住在那裡?」
「大老爺,不是小的敢欺大老爺,實在因為這四個人,都是無家無業的混混,平時不是住在土地廟,就是人家屋檐下蹲一夜。等小的被抓住,那四個人想來是聽見風聲,逃得乾乾淨淨了。」
聽這話,似乎有理,馬翥便喊:「張書辦」
「有」張書辦在公案旁邊打了個扦,站起身來等候問話。
「這個強盜同案的還有四名犯人,要抓到才是。」
「是」張書辦先答應這一聲,顧住了馬翥的官威,然後才踏上兩步,低聲說道:「回大老爺的話,這是另外一案,與本案無關,書辦的意思,不必多事。」
「這就不對了同是一案,怎麼說是另外一案?」
「大老爺明鑑,本縣辦的不是盜案,天門出的案子,沒有報到本縣,與本縣無干。」
「那麼,你說,我們辦的這件案子,叫什麼名堂?」
「本縣只不過奉上台公事,指名逮捕胡體安,抓到胡體安,公事就可以交代了。」
「啊,啊」馬翥恍然大悟。這案情上是有些分別,天門出的搶案,並未向通城縣來報,實在不必越俎代庖去細問,上面叫抓胡體安,抓住胡體安往上送就是。不過,他又有疑問:「胡體安已供了這四個人,上面不是要著落在本縣逮捕歸案嗎?」
這一下,張書辦就不能再明說了,湊上去附著馬翥的耳朵說道:「大老爺,供詞好改的,這四個人居無定處,不在本縣,就與本縣無干。」
「對」馬翥用極低的聲音問:「怎麼改法?」
「改為胡體安親供:路經某處,糾合不知名無賴四人,夥同行劫。」
「行嗎?」馬翥懷疑;「好象太滑頭了。」
「這種事很多,俗語說的『見財起意』,就是這個樣。湖北這幾年大旱,饑寒起盜心,不相識的連手『打杆子』的案子,書辦那裡總有幾十件。」
「好,好依你。」馬翥便不再多問了,擺一擺手說:「先押下去。回頭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