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石郎覲見(2)
常大淳到任之初,先將桂省會匪一案的全部卷宗調來,認真的研究了數天:桂省一案爆發以來,外間不聞其詳,人云亦云都說是開國以來最大的一起謀反大案,自己人在浙江,看朝廷的京報,聽過往的同僚說起,也很是懷著一份好奇之心,今天在南寧的巡撫衙門認真的看過卷宗,雖已經明知不礙,心頭還是砰砰亂跳洪秀全等人在桂省經營多年,盤根錯節之下,果然是人多勢眾,陰蓄反志啊
看向坐在一邊的閔正鳳,正好,對方也向他看過來,目光接觸,閔正鳳欠了欠身:「大人?」
「九原兄,」常大淳心中喟嘆一聲,雖然桂省的會匪之事為皇帝在京中傳來手諭,施以雷霆手段之下被撲殺在了萌芽之中,不過這樣的大案子居然要等到皇帝親自插手過問方得解決,不論是鄭祖琛還是閔正鳳,都難逃御史言官的詰問:有個廣西巡察道御史,在案子過去之後不久上了一份奏摺,內中大興問罪之師。
認為鄭祖琛、閔正鳳等桂省官員『待我皇上於萬里之外指授方略,方知曉治下民情、匪患?真不知以上二員在日間所為何等?』除了問責之外,更是把石達開的事情也揪了出來:『……羅網密布之下,仍為會匪首逆之一石達開從容逸去……該二員捫心自問,能無羞慚愧疚之心否?』
這樣的達御前,皇帝也不能不有所表示,正好,鄭祖琛第一次請求朝廷允許他致仕的摺子很快也到了京中,皇帝照例挽留幾句,後來他再三再四的上摺子,便俯准所請,准許他以『原品級』致仕返鄉了。
而閔正鳳則不同,一來他的年紀尚輕,還不到四十五歲,談不到致仕;二來,他在桂省多年,於當地環境、人脈都很是熟稔,自然還要留任,而更主要的是,他身為一省按察使,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他親自去做,就是安撫、捕獲那些已經漏網的拜上帝會餘孽——特別是石達開。上諭中有交代,該犯不論身藏何處,都一定是要歸案的。
給省內一夥會匪搞得自己幾乎連紅頂子都保不住,閔正鳳羞怒交集,派出大批的差役、弁員出去探查,大約得到的消息是,石達開已經逃離桂省,現在人在相鄰不遠的湖南九嶷山山區之中逃竄。
他本來有心行文朝廷,請上頭降旨,著他跨省追捕,就在摺子還沒有派折差送出的時候,常大淳履任了。
常大淳到任,最緊張的無疑就是閔正鳳了。上官曆任各省按察使,於捕盜捉賊一項術有專攻,此番改調廣西,其意不言自明,而派來這樣一個上官,於他的工作,卻絕對是弊大於利呢因為這樣的緣故,閔正鳳很是慌張、懊惱,生恐給他找到什麼錯漏之處,大加撻伐,以全新官上任三把火之志。
不過常大淳卻沒有他這麼多的胡亂想法,皇帝的意圖很清晰明確,石達開雖然是反賊首逆之皇上對他卻似乎有器重之意,若是能夠招安,不但桂省會匪情狀可以緩解大半,更加可以為朝廷添一員幹才——從常大淳而言,他是不以為然的,不過皇上的諭旨不能違抗,還是先派人和石達開聯絡、接觸一番再說。
至於閔正鳳的心情,更加不是他現在要關心的範圍,日久見人心吧,想到這裡,他拱了拱手:「九原兄?本府此次改調桂省,是皇上欽命所點,所謂何來,想來九原兄也是心知肚明的吧?」
「是。總是職下辦差不利,致使本省匪患迭生,上不能抒睿憂於萬下不能安撫一省之地,卑職職分相關,想來真是慚愧。」
「倒也不可這樣說。此次本官赴京陛辭,皇上對我說:『桂省之地,民風淳樸,百姓心向良善,卻只因為念得書少,便容易為人哄騙、蒙蔽。給洪秀全之流以可乘之機。』至於九原兄……」常大淳賣了關子,笑眯眯的繼續說道:「皇上也說:『閔正鳳是那等肯於為朝廷出力的,道光二十九年,帶兵遠赴湘省緝捕李沅發等流民一役中,他身中數處刀劍之傷,猶自不退,鼓舞士氣,終於使亂民大潰』,這些事,皇上都是知道的。」
「皇上……」閔正鳳有點感動了,站起來向北拱手:「皇上也知道卑職當年之事?」
「當然知道。皇上對我說『你到桂省之後,替朕告訴他,讓他好好的做,朝廷對於那些有功、有勞之人,是不會因為一時的挫折而輕加撻伐的。』」
「皇上聖心仁厚,卑職,卑職定當剴切報效,以慰聖心。」
「你坐下,你坐下。」常大淳示意他又重新落座,這才說道:「皇上的意思,似乎以為這石達開尚算是可以造就的。所以,特為命我到省之後,先和石達開等取得聯繫,若是能夠招撫於他,自然是上佳之法,實在不行,再派遣兵弁圍剿也不為遲晚。總之是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他說:「所以呢,本官想,此事,是不是酌由按察司衙門派人將石達開匿藏之地打探清楚,然後派人到該處,與石達開溝通一二?若是他終無悔改之意,再派兵圍剿?」
這樣的說話是閔正鳳沒有想到的:皇帝居然要招撫石達開?便不提聯繫石達開有多麼大的難度,只是聯繫上了,他又怎麼會有歸順朝廷之意?不過這樣的話是皇帝交代下來的,他不能過多的置評。想了一會兒,他點點頭:「既然是這樣的話,卑職領命。下去之後,就派人多加探訪,總要先確定石達開隱匿在何處,然後再做決斷。」
「既然如此,一切就仰仗九原兄高明了。」
從撫台大人處領了命,閔正鳳殊覺為難,石達開在金田縣城外僅以身免,已成驚弓之鳥,能夠知曉的只是他逃到紫荊山區,自己和向榮、長壽等人帶兵掩跡而至,可惜終於還是功虧一簣——八旗、綠營的戰力實在是低下得可以,雖有長官在後督戰,這些人仍舊是畏葸不前,略一遇敵,前方便已大潰,給石達開領著一伙人從容逸去。只抓到了小貓小狗三兩隻的幾個零星會匪。
再到後來,就很難摸清他的去向了。聽在紫荊山區被捕獲的楊輔清說,石達開一路從金田縣奔逃至此,全仰仗著他晝伏夜出,不敢有半點行差踏錯,又有從小練就的一身好功夫,饒是如此,到了山區的時候,其人形狀之狼狽,也讓眾人完全不敢相認了。
至於紫荊山區一場大戰之後,就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了。有的說他已經買舟入海,有的說他到了極南瘴癘之地,眾說紛紜,卻沒有一種是值得推敲的。在關於石達開的下落的的說法中,只有一種是閔正鳳認為合乎情理的:他躲到了九嶷山中,招攬了巨匪李沅發的餘部,還有一部分跟隨他逃到該處的拜上帝會餘孽,休養生息,等待時機,意圖再次舉事。
九嶷山占地廣袤,便是知道了他躲藏在這裡,叢林莽莽,藏百把人在裡面,便如同大海撈針一般,又如何去尋找?閔正鳳考慮了很久,終於給他想到了一個辦法:從已經處刑斬監侯的拜上帝會會眾中選擇一個出來,由他到山中去,讓他負責找到石達開,並且把朝廷的意思轉達給他,若是此行能夠成功的話,自然是好;若是不行,也可以通過這個人,找到石達開的所在,為日後進兵圍剿鋪平道路。
不過這個人不是很好找,首先要能夠得石達開信任的,這樣方能見到他;第二要能夠在石達開面前說上話的,這樣,他的話石達開才能夠聽得進去。至於選派此人是不是會留在山中,和石達開共同進退,卻不在閔正鳳擔憂之列——他有的是辦法讓此人乖乖聽話!
對關押在廣西府監獄的一眾拜上帝會會匪進行了認真的搜檢之後,他選定了一個目標,這個人叫陳承榕,金田縣人,本人讀過幾天書,人也很是聰明,當年洪秀全在金田縣宣揚拜上帝會主張的時候,他也參與了進來,不但是他,連同他的妻子,兒女,兄弟,侄兒,也都加入了進來。
不想尚未舉事,就為朝廷一網成擒,陳承榕一家人都被判了斬刑,甚至是連他只有8歲的兒子,也連同在內,無一放過。陳承榕倒是那等有骨氣的,自認一身做事一身當,只是連稚齡幼子都被判了斬首,便是心中苦忍,也架不住家人痛哭流涕。僅有的幾次在公堂相會,妻子,女兒對他無不大恨
看著嬌弱一家人只能有幾日好活,陳承榕終於低頭,在和同獄的人犯交談的時候,言語中也開始有了悔意。自言:若是能夠救得妻子、兒女的性命,便是把他千刀萬剮,也在所不惜
這樣的話傳到閔正鳳耳朵中,自然是不當回事,不過這一次,因為事出有因,倒是很可以利用一番了。
想到這裡,閔正鳳打定了主意,到府衙見過常大淳,徵得上官的同意,定下一番做作。
過了幾天,閔正鳳親自帶人到南寧監獄,單獨提上了陳承榕,在廣西南寧的按察使司衙門幾次見過,陳承榕知道端坐在公案後面的朝廷命官是誰,老老實實的跪倒在水磨石的地上:「罪民,給大人叩頭。」
「陳承榕,這一次傳你到堂,是有一件事要告訴你。」閔正鳳向天虛虛一拱手:「皇上宅心仁厚,於行刑之機再下恩旨,免去了洪秀全、馮雲山等拜上帝會邪教首腦家人的死罪,改為流刑,發往寧古塔,與皮甲人為奴,永世為例,遇赦不赦。」
陳承榕楞了一下,眼前一亮既然如同洪秀全一般的會首的家人都能夠給皇帝下恩旨免去死罪的話,自己不過是從犯,是不是也可以有這樣活命之機啊?
閔正鳳冷酷的搖搖頭,說出話來完全讓他失望了:「不過,這樣的恩旨是可一不可再,而且,如你等家人的死罪,乃是經由刑部擬定,交由皇上勾準的。便是略有可憫,奈何王法如爐,怕也是寬貸不得。錯非你或者你的家人中有立功情事,否則……」
「怎麼?」陳承榕呆了一下,突然明白了對方話中的意思,這時候也由不得他剛強了,戴著鈴鐺作響的鐐銬向上爬了幾步:「大人?若是能夠救一救罪民家人的性命,便是讓陳某身受萬苦,陳某也當甘之如飴的」
「你說的簡單,像你等這般會匪均已落網,又都在大堂畫供具結,還能夠有什麼功勞可以建樹的嗎?」閔正鳳搖搖頭,一副公事公辦的情形:「便是只有一個石達開逸去,本官也已經知會湘省衙門,共同抓捕,想來不久之後便能歸案成擒。又何來你立功的餘地?」
陳承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伏地碰頭:「大人,求求您,只要能夠免去我家人一死,陳某人做牛做馬也會報答您的恩德的」
「做牛做馬倒說不上,不過本官有好生之德,現在就給你一個拯救家人的機會。」
「大人請明言」
「石達開從金田縣城外逃走,年來一直追尋不果。撫台大人此番履任,帶來皇上的口諭:石達開雖是邪教會首,然念在其人少年英武,若是輕易派兵進剿,只恐大兵到處,玉石俱焚。是故想給石達開留一條出路:若是他肯于歸順朝廷,則可免除他的死罪,容許他戴罪立功,為朝廷出力。」閔正鳳給他解釋了幾句,又說到:「本官想,你和石達開當年毗鄰而居,彼此交情不淺,更同是邪教會眾,想來,是能夠在他跟前說上話的。可是?」
「這,是的。罪民不敢欺瞞大人,石相公與我家本是鄰居,當年我入會,也是他從中引介。」他又說:「只是,石相公現在所處何方,罪民一概不知,又如何能夠勸說得他歸順朝廷?」
「這一節不用你擔心,本官已經知道,石達開隱匿於湘省九嶷山中,你只要肯去,我想,見到石達開當不是難事。」說到這裡,看陳承榕眼珠來迴轉動,閔正鳳扳起了臉孔,他說:「陳承榕,我勸你趁早打消了那等荒唐的念頭。你若是敢趁機逃竄,並與石達開會和,再行什麼不法之事,便是你自己能夠逃脫,也要想想你的家人,孩子,滿院婦孺老幼你真的敢這樣做的話,旁的人即使落得一刀斬訖,我也一定要上表朝廷,讓你的家人受盡苦楚而死」
陳承榕心中無奈,不敢再打什麼歪主意,規規矩矩的磕下頭去:「罪民不敢」
「那就好。此事不論是否得成,只要你能夠將話傳帶給石達開,本官在這裡便許給你:你的家人,可以免去一死。」
茲事體大,陳承榕也顧不得尊卑了,抬頭向上追問了一句:「大人可莫是哄騙罪民?」
「當然,本官是何等樣人?又怎麼會在此事上哄騙於你?」
「既然是這樣,那,罪民便走一趟九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