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山東大案(12)
文仲良驗屍完畢,堂上堂下鴉雀無聲,只等著他一言而決,聽他一句話出口,狄氏夫人和崔福因為完全不同的緣由各自哀嚎一聲,當即昏厥在地場面一陣大亂
肅順一楞,這時候顧不得再問,先讓人把狄夫人和崔福救治一番,待到又聽到女人悽厲的哭號之聲,這才擺擺手,示意人把她先安撫到一邊,這才低頭問道:「文仲良,你說崔大人是被人謀害致死,可有實據?」
「是。未有實據,小的不敢胡亂說話,這實據嘛,就是死者背部留下的崩裂的傷患處。」
「你認真說說。」
「是。」文仲良點點頭,他說:「回大人的話,背癰之疾分為陰陽兩種。陽症雖重實輕,陰症似輕反重。先陰後陽生,先陽後陰死。何以辨之?陽症形高突,色純紅,初起必疼,潰爛多膿,收口身輕爽;陰症形平陷,色帶黑,初起必癢,潰爛多血,收口身沉重。」
「據你的觀察,崔荊南是屬於陽癰還是陰癰?」
「崔大人遺骸的背上有陷之狀,小的斷言,崔大人罹患的,乃是陰性背癰之症。」文仲良很是有把握的說道:「大人若是不信的話,可以找來崔大人當初所服用的藥方,一看便知。」
「回大人話。」在堂下一直聽審的孟翔突然插口道:「不用看藥方了,小人可以作證,我家少爺罹患的正是陰性背癰之疾,發作之時奇癢難耐,偏又不能用手抓撓,一定要臥床強自忍耐,方可緩解。」
「你上前來。」肅順讓他上到堂上,又問他:「你家少爺的藥方,你可有嗎?」
「本來是有的,不過我家少爺過世之後,這等藥方就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大人若是不信的話,可以派人到萊蕪縣城中的藥鋪去查訪,那裡應該還能夠記得我的——自從少爺到了萊蕪縣中,我和崔福從來都是在那家藥鋪抓藥的。」
「這且不急。」肅順繼續望向文仲良,說道:「便是崔大人生前所患確係陰性背癰,又如何能夠證明他是給人謀害的?難道他不能因為背癰發作,奇癢難止,便自縊而亡了嗎?」
「大人所言倒也在理,不過,崔大人背部有流血跡象,這非是人力所不能達成。小人以為,定是有人用手或者用腳用力蹬踏,方能夠造成這樣的結果。」
「…………」
文仲良知道他聽不懂,只得又碰了個頭,「大人,小的請大人一移貴步,容小的給大人詳加解釋。」
肅順點點頭,領先站了起來,和田書元舉步向外,又站住了:「福大人?」
福濟滿心不願意到屍體跟前去,不過肅順和田書元已經站了起來,他不能不跟隨,只得也隨之起身,一同到了外面:「大人請看。」文仲良再一次讓人挪動崔荊南的屍體,將後背上的衣服掀了起來:「這樣的位置,正是在後背的中央,人手是萬萬碰觸不到的,即便勉強能夠碰觸到,也很難使上力氣,更加不可能有這樣嚴重的傷痕。所以,小的以為,崔大人一定是被人謀害而死的。……」
肅順認真的探頭俯視,果然,離得近了,可以很清晰的看見,崔荊南後背上的傷痕很是不規則,中間陷進去的一塊與身體旁邊的肌膚顏色也略有不同,更加的一點是陷的中心皮膚破裂,像蛛網一般,倒似乎是大力碾壓後造成的傷痕。
強忍著屍臭看了半晌,肅順回身挑起了大拇指:「果然,薑是老的辣多承文老司務,大開本官茅塞」
「不敢,小的也不過是寸有所長罷了。」
肅順一笑,向文仲良拱拱手,轉身回到正堂落座,一拍醒木:「來人,帶羅家老店店主」
羅家老店的店主也算是倒了大霉好好的生意做不成不說,自己還跟著吃了官司,給連同帶到省城待勘,聽到堂上傳呼,又差役帶著他到了堂上,規規矩矩的跪在光滑入鏡的青石板上,向上碰頭:「羅自元給幾位大人叩頭。」
「羅自元,我問你,從京中到山東查案的崔荊南崔大人,可是住在你的羅家老店?」
「是。崔大人從打本年二月二十六到了縣城之中,就一直居住在小人開的客店中。」
「這家客店,是你的祖產,還是在你手上置辦的?」
「回大人的話,這片小店,是小的先祖置辦的,到小人手裡,已經傳了三代了。」
「平日裡由誰搭理?」
「由我和我家婆娘。」一句話沒有說完,田書元一拍醒木:「什麼婆娘不婆娘的?」
「是,是是。是由小的和小的內人共同打理。」
「那,本年五月初二,你可在店中打理生意?」
羅自元一縮脖子,顫聲答說:「是,五月初二如往常一樣,是小的和小的內人在店中打理生意。」
「那,當日晚上,你可在店中?可見到了什麼?」
「是。當晚下起了雨,小的以為不會再有住客,正要吩咐下人上板歇息,……」
「說下去」
「啊,是」羅自元抬起頭,怯生生的向上看了看,又繼續說道:「正要命人準備歇息,本縣的大老爺項大人,捕快班頭劉老爺和馮老爺突然到了小店,對小的說,要和崔大人說幾句話,很快就走。」
「然後呢?」
「然後小的就只好等待,過了一會兒,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就見項大人他們從崔大人房中出來,冒著雨回去了。」這段話也不知道羅自元說了多少遍,說起來很是流利,只聽他繼續說道:「然後,小的就讓人上板休息,到了第二天早上,才知道崔大人竟然上吊而亡了。」
肅順一邊聽,一邊思考著他說的話,待到他說完,點了點頭:「你說萊蕪縣項大人和本縣班房捕快劉大人和馮大人,是哪個劉大人,又是哪一個馮大人?」
「回大人的話,劉大人官諱下明;馮大人的官諱是上昌下熾。」
「他們說的什麼,你可聽見了?」
「啊,這卻不曾。小的是本分人,不敢偷聽幾位大人說話。」
「那好,你先跪在一旁。」肅順又說:「傳項進,劉文明,馮昌熾。」
三個人帶到堂上,肅順問他們:「項進,你和劉文明、馮昌熾二人在本年五月二日晚間到羅家老店拜會崔荊南,可是有的?所為何事?」
「回大人的話,有的。只是因為卑職和縣中捕快班頭劉文明私交甚好。劉班頭行事之間多有舛誤,為崔大人奏章彈劾,本官想請崔大人能夠高抬貴手,網開一面,給劉文明一個改過從善之機,故而帶領劉文明和馮昌熾一同到訪。」項進又說:「不過,崔大人鐵面無私,不徇私情,將卑職的請求一概駁回。我等也不好久坐,便告辭出來了。」
「那,馮昌熾呢?他跟著去是做什麼的?」
「是。馮昌熾乃是我縣捕快班頭之和劉文明也同樣是私交甚好,卑職帶他同往,也是為了在崔大人面前替同僚美言的。」
「你們離開的時候是什麼時辰?」
「這,」項進想了想,「時辰嘛,記不得很仔細了。不過卑職和劉馮兩位班頭出門的時候,是戌時三刻,在客店和崔大人說了幾句話,想來也不過亥時前後。」
肅順心中推演,時間上很難挑出什麼毛病,便換了個話題,「這就不對了。」他問:「若是有意為劉文明求情,白天在縣衙之中難道就不能嗎?一定要夤夜造訪?」
「是。大人見責得是,只是,劉文明當眾為崔大人罷去職銜,卑職以為,若是在公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便是崔大人肯於網開一面,也很難說話。故此深夜到訪。」項進又說:「卑職自己知道,這件事做得很是荒唐,不過劉文明在萊蕪縣中操勞有年,於本縣風土人情熟稔於心,故而卑職想,若是可以的話,還是棄瑕取用,給他一個改惡從善的機會的為好。」
「…………」肅順究竟是履任刑部時間不久,經驗未豐,明知道項進和崔荊南之死脫不開關係,總是找不到他話中的漏洞,第一天的審案只得草草收場。命人將崔荊南的遺骸重新裝殮,以備來日再審。
山東巡撫景廉和臬司福濟自從治下出了這樣的大案,各懷心腸,竟沒有一晚可以安枕的,今天的審案又爆出新聞:文仲良斷言,崔荊南是給人謀害致死的更讓兩個人心下惴惴。待到案子審理告一段落,肅順、田書元、福濟幾個正在管驛中推演案情之時,門下來報:巡撫景大人到訪。
幾個人趕忙迎了出去,果然,景廉便裝而至,不但人來了,還在濟南天高遠酒樓訂了三桌的燕翅席,說馬上送到。
肅順和景廉當年在京中也曾經有過數面之緣,彼此不很熟悉,也知道他才學不過下下,能夠做到一省巡撫,也是因人成事,心裡很有些瞧他不起。只是對方身為地主,不能不顧及官場上的面子。和他客氣了幾句,讓進正廳落座。
「本官無治事之能,省內出了這樣駭人聽聞、謀害上官的案子,實在難辭其咎。」景廉倒也不隱晦自己的來意,他說:「將來皇上怪罪下來,雨亭兄,請為我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幾句啊。」
田書元料到景廉在衙門怕也是不安其位了,只是沒有想到他會有『謀害上官』這樣的話。聽他之意,竟似是瞧准了這件事是項進、劉文明之流所為了?若真的是這樣的話,自己身為泰安府知府,也難逃關係他的品級和景廉、肅順相差太遠,沒有說話的餘地,坐在一邊暗暗生氣,不置一詞。
肅順笑著擺擺手,「定照老兄大言了。雨亭何德何能?能夠在皇上面前為老兄美言?這一次崔大人被謀害一事,只要能夠秉承聖意,將其辦得水落石出、河清見魚,也是上靠皇上……」他向天拱了拱手,「指揮方猷,下靠山東省內同僚協力,至於本官嘛,雖然是奉旨來會審的,不過其間一切都要仰仗福大人、田大人高明多多呢」
眾人心中暗罵,想不到肅順打官腔這麼在行?聽他的口氣,案子破了一切休提,案子破不了,倒要讓全省官員和他一起背黑鍋了?
這時候,從天高遠酒樓來的夥計挑著幾個碩大的行灶到了管驛,酒宴擺下,眾人入席,肅順自然坐了首座,景廉、福濟、田書元等人作陪;田書元是在場的幾個人中和崔荊南打交道最多的,雖然崔荊南所上的摺子中連他也掃了進去,不過一來他要從中撇清關係,二來也深為崔荊南的境遇感到惋惜,所以在席間極力主張對項進等人用刑,非要追出謀害上官的真相來,才肯罷休。
肅順抱定宗旨,只聽不說,唯唯否否的敷衍著,等席散以後,將福濟和景廉禮送出了管驛,他命聽差把田書元請到自己房中,這才談到正事。
暗室交心,肅順就不再像剛才那般的大打官腔了:「照我看,此案定是項進等人所為。只是如何行事,讓人大費周章。項進幾個人告辭出來的時候,有羅家老店的店主在旁邊,他們離開之後,便上板休息,再無旁的人出入,岩白兄,依你之見,項進等人是怎麼做到的呢?」
田書元真心不希望案子是項進等人所為,只是案情鑿鑿,即便不是項進所為,他也絕對逃不掉關係。有心再為項進說幾句話,轉念一想,千萬不可肅順和載銓不和眾所周知,這一次赴山東查案,似乎是有意借這樣的一個機會扳倒載銓,自己若是太過畏葸彷徨,他在給皇上的摺子中筆鋒掃過,怕是自己也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想到這裡,他不能不表明態度了:「亭公所言極是。卑職也以為,項進在縣內種種非法勾當若是為崔大人查出來的話,憑崔晴江清勤自矢,執法錚錚的性子,必不肯保全。」
「所以你認為,項進為保身家計,方行此滅口之法?」
田書元只顧著想自己的事情,越想越覺得滿懷抑鬱難宣,不由得就發了牢騷:「項進之流真正該死」
肅順一轉念間就大約猜到他為何有這樣形容兩俱刻薄的言行:「岩白兄倒也不必如此,樹大枯枝多,各人心性不同,行事之間也就無相侔之處。此事若真的是項進所為,他己身自然難逃公道,旁的無關之人,想來皇上聖懷廣大,也不會牽連甚多的。」
田書元當然不會為他的一句話放開懷抱,勉強一笑道:「不管怎麼說,本官職分攸關,治下出了這樣的大案子,便如景大人所說,難辭其咎啊。」
「現在還說不上這些。」肅順做好做壞的反倒開解他:「還如何將案情審清問明,方是正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