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遽爾去之
不但是他,基福堂中眾人同樣大驚失色誰也沒有想到,皇帝為祈雋藻的一席話發了這樣大的脾氣「臣,臣焉敢做如此之想?臣……焉能做,如此之想?」
「既然這樣,你又不是英人肚子中的蛔蟲,你怎麼就敢說英人此番進京,是要有不法舉動的?」
祈雋藻一句話說錯,給皇帝抓住了把柄,追比不休之下,弄得老人張口結舌,面紅耳赤,一口氣上不來,哼了一聲,在御座前萎了下去
眾人趕忙上前,便是皇帝也有點慌了手腳。處置大臣便處置,激得對方昏厥於御前,旁的不提,身為上位者,處事『嚴酷』二字怕是板上釘釘的了
這猶不算,今日之事傳揚出去,前情不明,人人都以為祈雋藻國家元老重臣,因為勸諫君上失德,憂慮沉痛到這樣近乎五內崩裂的程度可見天意難回,人心渙散若是處置不好的話,帝統縱不至受到影響,也是流言紛起,於自己踐祚以來一力推行的新政全無半分好處再深一步,怕是前事盡廢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只是這一會兒的時間,皇帝心中打定了主意:既然已經落到這樣的程度,不如就讓一切事全都敞開來吧一念至此,皇帝硬起心腸,待祈雋藻掙扎著爬起,第二次跪倒,他繼續問道:「祈雋藻,你身為軍機首輔,本有輔弼朕躬之責,今日之事,你意圖令朕朝令夕改在前,大放厥詞,咆哮君前在後。朕問你,這都是所為何來?」
「皇上,老臣從無不謹之心啊只是,領事館之事關係到我天朝禮法、百姓小民愚鈍之人,更且英人從來狡猾多變,得隴望蜀之下,必以為我朝為可欺之民,……」
「什麼叫可欺之民?難道在你的眼中,我天朝是可以任由英人欺凌的嗎?」皇帝真的動了火氣,聲音越來越大:「要是照你這樣說的話,朕前些時日所作的準備,命恭親王赴天津辦差的時候,你為什麼始終不肯進一言?今日英人進城,你卻就領事館一事喋喋不休,這就是你身為軍機大臣當為的嗎?」
「臣秉性荒疏,原不敢推諉責任,只是臣以為,允准英人入京,本有皇上文治之功其深意在內,讓英人藉機領略我大清風貌,彼時該等夷人身受教化,當能夠改惡從善,也是可行之計。只是,在京中設立領事館,到其時,英人招搖而過,於城中有我天朝小民發生糾紛,我方拘於外臣之名,便是有司也甚難決斷,到那時,必然傷了京中小民之心啊。」
「真正是高論」皇帝冷酷的一笑:「照你說來,這滿朝大臣任誰都看不出來的弊端,竟是只有你祈雋藻一個人看出來了?真是大才啊」
「臣不敢,只是大小臣工,敷衍塞責,營私自肥,也是有的。」
祈雋藻這樣一句不讓的和皇上頂嘴,把基福堂中眾人都聽得傻住了。周祖培在軍機處中雖是新進之資,卻以北派重鎮自居,眼看著祈雋藻的話氣得皇帝臉色越來越難看,心中暗叫不好祈雋藻若是倒了,自己失卻依靠,在軍機處中怕也很難立足了。
想到這裡,趕忙上前幾步,在祈雋藻和奕?的身邊跪了下來:「皇上,祈大人語句混亂,然卻也是公忠體國之言,請皇上……」
「狗才,幾時輪到你來說話?」皇帝勃然大怒,硬邦邦的一擺手,制止了周祖培勸解的說話,繼續望著祈雋藻:「照你說來,這朝中大臣全都是營私自肥之輩,,竟是只有你一個是為國謀嘍?」
「臣不敢。」
君臣兩個各有肺腸,便是強自臨以君威,也只是能服其人,很難服其心。想到這裡,皇帝擺擺手:「你這樣的人才,在這朝堂之上,便如同蓬生於麻中,朕也萬萬不敢再用,也免得傷了你這一番為國謀的藎忠之心。你回家去吧。日後,自有旨意與你」
祈雋藻深深地嘆息一聲,伏地叩頭:「臣,領旨謝恩。」
打發祈雋藻出去,皇帝在御座下的腳恨恨的一跺,發出『咚』的一聲輕響,口中訥訥的罵了一句:「朕不用之」
基福堂之事當天下午就成了朝中人口口相傳的新聞,祈雋藻犯言直諫更加是引得清流中人交相稱頌,認為他這般匡扶君父之非,方是古大臣本色。一時間位於西城的祈府門前人流不息,竟都是私下去慰問閣老的。
祈雋藻全無半點悲戚之色,滿堂賓客之間侃侃而談:「皇上有何重譴,老夫一身承擔,只是允准英人在城中設立領事館一事,便是死也不能奉詔」
這樣的諍言自然更加惹來眾人讚佩之聲一片。都說本乎春秋責備賢者之意,認為他這樣據理力諫,就這一點上,恭王等人與他的賢愚便極分明,這幾乎已成定評。更不用提軍機處旁的那些軟骨媚迎之輩了。
到了第二天,禮部尚書孫瑞珍和軍機大臣周祖培分別上了摺子,都是針對此事而來,內容卻全然不同。
周祖培在摺子中認為他於君父之前雖有失禮,然『所進者乃是為國之言,不能細心籌劃,只為不曾身經其事,身臨其地』,請皇上『毋存祈雋藻巧言善辯之心,虛衷以聽,』這樣的話,則皇上便有以重責,祈雋藻九泉之下,也當有『自解自*之處。』
而孫瑞珍所上的摺子是立足於『禮』之拋開君臣二人爭論的事實,糾結於祈雋藻君前咆哮,認為他『以三朝老臣之尊,言辭之中不敬之語甚多,殊不堪問,可見祈雋藻其人目無君父,一至於斯,』又說他:『即無穢跡,本亦常才,就令伴食朝堂,束身寡過,殆未能斡旋時局,宏濟艱難;……度其志氣消沮,憤懣不平,內發嘆咤之音,外為可憐之意,久居要地,竊恐非宜。』
皇帝看摺子已經很有經驗,完全可以看清楚這兩個人上的摺子中的深層內容何在。孫瑞珍是藉此事打擊周祖培,攻掉他在軍機處的冰山;而周祖培呢?也不過是想通過這樣一份摺子,給天下人留一份他敢於抗疏直諫的本色,為將來繼承祈雋藻的衣缽鋪平道路。說起來,倒是各有一番心腸啊
孫瑞珍不提細情,只追究祈雋藻大節有虧,而且在摺子中引用乾隆朝的一個大臣,是杭州人梁詩正的故事。
梁詩正物望不孚,高宗暗示他辭官,而梁詩正戀棧不去,於是高宗趁南巡經過杭州之便,命梁詩正在家侍養八十歲的老父,以為保全之計。孫瑞珍認為這個故事,正適用於他:『例載:親年八十以上,即有次丁終養者。祈雋藻母年七十有六,……養親乃人生至樂,當此崦嵫漸迫,喜懼交縈,實亦報國日長,報親日短之際。若聽其去官終養,該員家在山西,有湖山以滌塵氛,有田園以供甘旨。』
「……如其不然,就算祈雋藻『持祿保身,其子世長,及其交遊僕從,狂恣輕揚,非祈雋藻所能約束,必令白首偏親,目見子孫不肖之事,憂危惶懼,損其餘年,殆非雋藻所忍出也。』
這份摺子真的是很厲害,祈雋藻便是再有理,面聖之時語出不恭,也是眾人都看在眼裡的,兩朝老臣,累受國恩,在這樣的關節上出了大的紕漏,怎麼說都是一件過分的事情,這時候孫瑞珍上摺子彈劾,他也很難自處。
當下上了一封自辯折,卻非是就領事館之事認罪,而是針對自己失卻臣下之禮的事情。內中說自己『奉職無狀,咆哮君父之前,』實非人臣之道,又恐『至增宵旰憂勞』臣『夙夜捫心,豈無悚愧?』
摺子送抵禦前,皇帝便是心中對祈雋藻再有不滿,也要照例有所表示,不過再宣喻頒發的朝旨文字就很見功力了:「覽其所奏各情,本應俯如所請。不過軍機處辦事需人,祈雋藻尚稱熟悉,著祈雋藻於日後照常入直。」
這『尚稱熟悉』四個字,是軍機章京看風頭所下的貶詞,經季芝昌和何汝霖商量過,奏請裁可而見諸明發上諭的。熟悉朝章故事的祈雋藻落得這四個字的考語,就知道他非出軍機不可了
這還不算,當天上午見諸邸抄,下午的時候,皇帝特別宣召賽尚阿和彭蘊章到了御前,於是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在為祈雋藻的繼任人選而諮詢了。選擇賽尚阿一來他是旗人,和漢員大臣並無掛礙之處;而彭蘊章則是新進之資,尚未沾染那些軍機處已經漸成水火的南北之爭。
軍機處是朝中第一重地,任命樞臣責任極大,能夠入選其中的不過寥寥數人,其中尤以吏尚賈禎為最。數月之前皇上曾經就此事徵詢過祈雋藻等人的意見,提到賈禎的時候,皇上以上書房責任重大為由,將他駁了。誰知道時隔不久,皇帝便下旨,免去了他上書房師傅的責任,而今天,再提起軍機處增補的人選,想來,也很難再用這樣的理由推拒了吧?
果然,賽尚阿一提起賈禎的名字來,皇帝只是猶豫了片刻,便即點頭:「也好,吏尚身為六部之首,賈筠堂又是兩朝老臣,物望有歸,就著他入值吧。」
第142節遽爾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