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認為,自己如此籠絡,又是如此支持,青海之亂,多方籌措,要兵有兵,要餉有餉,原來有可以打一點折扣的,也全部如實撥給,這樣舉國支持,以天下制一隅,便是換了旁人,也定然可以收犁庭之功,又何貴乎你一個年羹堯?
他的意思是要讓年羹堯想辦法整死身在西寧的九阿哥胤禟,而又不至於讓自己背上『殺弟弟』的惡名,方才是最好。
胤禟是『八爺黨』的中堅,人很聰明,從在康熙身邊,耳濡目染之下,也學到了很多為宮中人稱之為『聖學』的西洋知識,不過在康熙年間,這樣的知識很少能夠用到實際中去,但是到後來,給他現了一種學以致用的,就是用其來書寫密信。
一種叫『套格』,用來寫字句比較短的通信,方法是不論寫什麼,或者是一片文章,表面看起來平淡無奇,毫無破綻,暗地裡將緊要的字眼嵌在其中,猶如科場作弊的關節一樣,拿到對方手中,只要把套格往原件上一覆,不相干的字被蓋住,挖空的地方就是要說的話。
當然,套格有很多種,一一編號,該用那一套,事先約定,或者臨時暗示。
再有一種是用外國字拼音,譯成滿洲話,哪一個羅馬字和滿洲話的某一個字『對音』,也有一套很詳細的規定。
這樣的方法有兩個好處,第一就是,通篇都是滿洲話,拿到識得滿洲話的人的手裡,每一個字都認識,連成一起卻如同天書一般,莫辨其意。可以保證沒有漏洞。
第二個好處是通過這樣的方法可以把話說得很詳細,不像套格之法,只能傳遞一些很簡單的消息。
胤禟在新君登基之後,給到西寧監視居住,胤禟知道皇帝隨時隨處可能找自己的麻煩,所以到了西寧之後,非常的安分守己,絲毫不敢生事,同時對屬下的約束也很嚴,凡是與商民有所交易,絕對不允許爭論多少,更不要說仗勢欺人了。因此在西寧只要提起九王爺,百姓都會翹起大拇指,說他是賢王。
而在年羹堯身邊的胡期恆對他說,應該禮遇九阿哥,不但要感化他不要再記掛皇帝的仇恨,甚至可以期待他將來為國所用,能夠替皇上出一番力。
這就是求南反北,於皇帝的心中打算漸行漸遠,更且是天真之想,不過年羹堯倒聽了進去——在他心裡其實也另有打算。
皇上登基,內有隆科多,外有年羹堯,這是朝野盡知的事實,所以凡是反對皇帝的,也無不對這兩個人白眼相加,年羹堯為日後的前途計,也希望能夠通過與九阿哥交好,改變眾人對自己的態度。
於是,一月之中總是有個兩三次,和胤禟書信往來,雖然都是泛泛之文,卻也很觸了皇帝心中的大忌諱年羹堯統兵數十萬在外,又與自己的政敵如此關係密切,如何能夠容忍?於是就在這一年的年底,招他進京陛見。
這時候青海之亂已經有敉平的跡象,他的恩寵又是方興未艾,眾人都以為這一次召回京中,面致慰勉不在話下,從軍前回到西寧,一路上官員接待都無比熱情。
年羹堯也以為是如此,現在是太保,回來必定就是太傅了。更加是志得意滿。
動身之前,大宴門下,飛觴醉月,逸興遄飛,唯有一個幕僚,叫楊介中的,既無善頌善禱之言,更無惜別的表示,就讓年羹堯很覺得奇怪了。便問道:「楊先生,臨別在即,何以無一言相贈?」
「我倒是有句話想奉勸,只恐大將軍不肯見納。」
年羹堯自然要辯,「楊先生這話錯了,多少人說我驕恣跋扈,可是我不敢自以為是,凡有嘉言,無不拜納,這不但是自信得過,也是在坐可以作證的,楊先生直說無妨」
「既然這樣,我就不能不說了。」楊介中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急流勇退。」
一句話出口,滿座皆驚年羹堯的酒意漸濃,不免心中動怒,正要行諸表面,突然醒悟過來,「楊先生,容我好好請您。」
「不敢當,大將軍有酒了,明天再談吧?」
到了第二天,年羹堯特意多留了一天,專程拜訪楊介中,請教他昨天說的四個字,有何依據?
「大將軍以為恩眷如何,是盛還是衰?」
年羹堯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問,楞了一會兒他說,「這我就不知道了,只覺得看不出來而已。」
「怎麼會看不出來?只是大將軍不肯細想而已。」
「倒要請教?」
「大將軍請想,年近歲逼,雨雪載途,此時入覲,是不是一件苦差事?」楊介中說,「何不等到來年春天?」
年羹堯恍然大悟。眼下確實沒有什麼必須要皇上面授機宜的大事,如果是尋常述職,則以皇上過去無微不至的體恤,料事深刻的性子,一定能夠想到時入冬令,雨雪紛飛,正是行旅艱苦之時,必定會等到來年春天,再行進京,於此可知,恩眷確實已經有了轉衰的跡象。
不過年羹堯還是不大當回事,他自問在手中握有一道可以用來保命的『丹書鐵劵』,殊不知更其死
這份所謂的丹書鐵卷是當年他出京之前皇帝手諭的一份密旨,大約的,青海用兵,是先帝生前最後一件大事,如今羅卜藏丹增猖狂作亂,果如先帝所料,非徹底敉平,不足以慰遺志。年羹堯受命料理此事,責任甚重,為專其成,特授非常之權,倘或軍前有人作亂,不問身份,便宜處置,事後奏聞。
這樣的一份手諭本來是皇帝暗示他以九阿哥胤禟亂性不法為由,臨時決斷的詔旨,不想年羹堯居然以這樣的一份文字作為保命的本錢?楊介中知道年大將軍命不久矣,借著年關將近的機會,脫身而去。
年羹堯不以為意,繼續上路,到了保定,又出了一件事。直隸總督李維鈞是他的好友,李維鈞的兒子李宗渭在西寧候補,也很得年羹堯的賞識,兩家人的關係幾乎已經到了福禍相共的地步。
李維鈞給年羹堯出示了一份硃批的奏摺,再一次讓他看到了天威不測的危機。
原來直隸有個道員叫宋師曾,是年羹堯親信的舊部之人,上年在直隸虧空了四萬七千兩銀子的公款,為人參劾革職,本來應該抄家賠補,恰好年羹堯進京,就在皇上面前為宋某人求情。
當時年羹堯正是紅得紫,這樣的事自然一求就准,於是皇帝傳喻給直督李維鈞,限令宋師曾在三年之內還清虧空,到時候具折陳報——意思是虧空一旦還清,就可以讓他官復原職。
四萬多兩銀子實在不是大事,宋師曾有李維鈞的幫忙,一年之內就還清了,於是李維鈞遵照當初的諭旨,上了一道摺子,除了說清情況之外,另有為宋師曾乞恩之意。
皇帝在這份摺子上長長的批了一段話,一開頭就提到了年羹堯:「為宋師曾乞恩,系爾之意見,抑或出於年羹堯之意見?若系爾意,朕即施恩,若系年羹堯之意,朕斷不肯施恩也」
接下去又說年羹堯『居心不純』,常有『舞智弄巧,潛蓄攬權』之意,接下去才說李維鈞『爾之獲蒙知遇,特由於朕之賞識,自初次召見時,見爾藹然有愛君之心,見諸辭色,所以用爾,自用之後,爾能盡心竭力,為國為民毫不瞻顧,因而遂取重於朕,又豈年羹堯所能為政耶?』
皇帝話中的內在含義很深遠,大約的意思是說,讓李維鈞能夠擔任告之員,把和年羹堯多年往來,心中所知其種種不法情事一概托出,給自己一個處置年羹堯的口實,才是任事之能臣、忠臣。
不過李維鈞大約是沒有領悟到皇帝的這番意思,又或者是領會了,也沒有當回事,不但將奏摺出示,而且勸年羹堯,不妨做及早抽身計。實在不捨得祿位的話,也要做一件皇帝一直想做而不能、不便做的事,以為固寵。
年羹堯全然不聽,「那件事如今要做已經稍嫌晚了,倒不如留著那個人,做個制衡之計。」
李維鈞聽他居然想用九阿哥來挾制皇帝,這是一步極危險的舉措,因此勸他慎重。年羹堯不聽,認為皇帝恩眷雖已變衰,看在以往的情分上,總能夠允許自己做一個富家翁吧?
入京之後,年羹堯大倒其霉,皇帝根基已穩,就開始有時間,有能力來調理這幾個幫助他的舊臣子了。(這後面的內容,是很多讀者都知道的,不綴。)
年羹堯被禍之慘,之快,都是很少有的,這其中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他權勢滔天,已成尾大之勢,為皇帝不能容忍,但是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講,不能不說是年羹堯、胡期恆不能理解聖意所致,追緣論始,都出於胡期恆對年羹堯的一番勸諫之功
而今天,李鴻章拿這番話來勸文祥,也未嘗不是有這番意思在裡面。
文祥沉思良久,苦笑著站了起來,向李鴻章長長一揖;「多承少荃兄忠告,老夫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