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陛……陛下,萬……萬不……不可……」
兩個時辰前,新豐邑,櫟陽宮。
看著眼前的老將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劉邦不由淡而一笑,稍一擺手。
「汾陰侯是想說:朕萬不可廢長立幼,廢太子而立趙王?」
聞言,那老將不由長鬆一口氣,趕忙點了點頭:「然……然……也。」
見老將滿眼焦急,恨不能把舌頭咬斷的架勢,劉邦不由長嘆一口氣,望向身側的侍郎。
「去,取簡、筆來。」
那侍郎正要領命而去,卻見那老將還沒來及的坐下,聞言猛然起身,滿目焦急地望向劉邦。
「不……不必!」
「臣……臣口……口愚,然……臣……期……期……期知,廢……廢……廢長……立……立幼,期……期……期不……不……不可!」
「陛……陛……」
「行啦!」
輕輕一聲低呵,叫住老將繼續說下去的念頭,劉邦便稍皺起眉,冷眼望向那老將。
見劉邦如此不耐,那老將更是愈發急躁起來,額頭上都滲出些許汗滴,反倒愈急,愈說不出話來。
如此片刻之後,劉邦終是心有不忍,若有所思的站起身,旋即毫不違和的臉色一變,嘿笑著上前,拉著老將坐了下來。
「來,不急,坐下說話。」
將老將勉強摁回座位,劉邦便順手拉來一張筵席,毫不顧忌形象的一屁股坐在了老將對面。
「周昌啊周昌。」
「讓朕說你什麼好?」
「啊?」
「朕何曾說過要廢太子?何曾說過要立趙王?」
話還沒說完,看著周昌那又急躁起來的面龐,劉邦趕忙止住話頭。
「行,先不提這事兒。」
「當下之首重,還是陳豨!」
不著痕跡的將話題轉移開,劉邦面上隨意之色頓消。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幾乎化為實質的殺伐之氣,以及噴薄而出的憤恨!
「早先,韓王信叛逃匈奴,代王又棄土而逃,故韓、代之地,便為如今之代國。」
「又去歲,趙王張敖密謀悖逆,為朕貶為宣平侯。」
「代國無宗親為王,趙王又尚年幼,未及就國;趙、代之兵,今皆掌於陳豨之手!」
「一俟陳豨反,則大河以北必亂,北牆,亦有不穩之虞啊……」
聽聞此言,周昌也稍冷靜下來,思慮片刻,便鄭重一拱手:「陛……陛下……勿……勿憂!」
「臣……必……必親…………」
又是一抬手,示意周昌不用多說,劉邦才面帶鄭重的起身,緊緊捏住周昌的左肩。
「陳豨,不足為慮!」
「便是整個關東大亂,朕也絲毫不擔心!」
「朕擔心的,是平滅陳豨之後,代、趙之兵由何人統掌,北牆之防,又以何人為主……」
聽著劉邦情真意切的吐露心扉,周昌終是暫時平靜下來,不由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嘆。
四年前,韓王信在都城馬邑,陷入匈奴人的重兵包圍,旋即投降匈奴,合兵南下!
消息傳來,漢室朝堂無不歡呼雀躍!
幾乎人人都以為:藉此機會,漢室將一舉重創匈奴人,重新恢復戰國時期,遊牧民族不敢南下牧馬的輝煌!
但很快,一場堪稱國恥的白登之役,猶如一個蒲扇大的巴掌般,在所有漢人臉上,扇出極其響亮的一耳光……
——匈奴單于冒頓親自領兵,將漢天子劉邦圍困白登山,足足七天七夜!
雖說最終,周呂侯呂澤所率領的援軍趕到,擺出反包圍的架勢,嚇跑了匈奴人的兵馬,漢室也趁機增強了對馬邑以北,即雁門地區的掌控,但至今為止,也從未有人認為:漢匈平城戰役,漢室是勝利方。
因為每每提起平城戰役,人們的注意力都不在戰役前期,天子劉邦北追千里,殺得匈奴單于冒頓狼狽而逃的神武。
也不是白登之役後,周呂侯呂澤率軍追擊,重新奪回太原地區的榮光。
絕大多數人聽到『平城戰役』,都只會想起那場堪稱國恥的白登之圍,旋即面帶屈辱的發出陣陣哀嘆……
漢匈平城戰役過後,關東異姓諸侯也逐漸不安分起來,梁王彭越坐守關中門戶,淮南王英布雄踞五嶺以北!
漢室本就沒有餘力南、北兩線開戰,關東即亂,北方只能暫時以穩為主。
為了騰出手來,專心平定內部異姓諸侯,彼時的劉邦只能遣使北上,促成漢室同匈奴互不侵犯的條約。
——在當時,就連天子劉邦的親女兒,如今已經嫁給宣平侯張敖的魯元公主劉樂,都差點被送去匈奴和親!
到現在,漢匈平城戰役已經過去三年,漢室剪除內部異姓諸侯的工作,也已然臨近尾聲。
若非陳豨突然在代地蠢蠢欲動,漢室接下來的目標,就該是梁王彭越,以及淮南王英布!
即便如今,被陳豨打亂計劃,漢室未來幾年的主基調也依舊不變:平滅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徹底剪除關東異姓諸侯勢力,形成一個穩定的關東!
作為當朝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周昌對此,顯然也是心知肚明。
思慮良久,周昌終是面色凝重的抬起頭,對劉邦沉沉一拱手。
雖未開口說話,劉邦卻依舊清晰地看見,在周昌那張臉上,寫有怎樣純粹的忠誠。
——陛下直說,需要臣怎麼做!
見此,劉邦只覺心下一暖,面色卻也不由嚴肅起來。
「待陳豨亂平,朕欲順勢舉兵南下,以返鄉祭祖之名歸豐沛,伺機窺英布虛實。」
「若其忠,則便依淮陰侯故事;若不忠,則興仁義之師以平滅之!」
「淮南即平,而後便是梁……」
沉聲道出自己的打算,劉邦便滿帶信任的望向周昌。
「今歲平陳豨,明歲滅英布;再除彭越王位,便當是三年之後。」
「朕要你汝陰侯以趙相之身,總掌代、趙之兵,在這三年時間裡,牢牢把守北牆!」
「萬不可使匈奴游騎,跨過北牆一兵、一卒!」
說到這裡,劉邦蒼老的面頰之上,陡然亮起一對滿帶精光的雙眸!
「待關東一平,朕便當提兵北上,北逐匈奴三千里,以血當年白登,冒頓困朕之奇恥大辱!」
最後一句雄心壯語,卻並沒有被劉邦道出,而是和往常那一樁樁、一件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遠大志向般,暫時深埋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