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卑不亢的丟下這一番建議,劉盈便原路折返,回到了未央宮中。
而在長樂宮長信殿,呂雉卻是滿目孤疑的坐在御榻之上,深陷於劉盈方才那番話語中,不知在想些什麼。
見呂雉這般模樣,剛被呂雉秘密召來, 自北宮門側門進入長樂宮的陳平,也是不由有些疑惑起來。
對於陳平而言,今日之事,實在是再淺顯不過。
——趙王趕赴國喪,在天子劉盈耳邊日夜叫哭著要見母親,戚夫人則被呂雉暗中囚禁在永巷, 日夜舂米。
陳平還知道, 在那首『舂歌』誕生之前, 呂雉已經生出了些許『泄了憤,再警告一番,便放劉如意母子回封國』的打算。
但一首橫空出世的舂歌,卻見呂雉最後的理智盡數敲碎,同時又敲響了趙王劉如意,以及戚夫人的喪鐘······
再之後的事,陳平也就只知道方才,天子劉盈和丞相蕭何、御史大夫曹參曾一同入宮,同呂雉說了些什麼。
但具體說了什麼,卻不是現在的陳平,所能輕易打探到的了······
想到這裡,陳平再一思慮,便有了盤算。
只稍一沉吟,陳平便站出身,朝呂雉微一拱手。
「太后息怒······」
「陛下終未及冠,又素來仁厚, 縱暫不明此間事, 亦乃尋常。」
「臣以為, 太后當於陛下稍行教誨,傅教以君王之道。」
「如此,待來日,陛下方可臨廟堂而不亂、奸妄隨於左右而不蔽······」
自信滿滿的道出這番話,陳平便淺笑著直起身,靜靜等候起了呂雉的牢騷。
——雖然不知道劉盈、蕭何、曹參三人,入宮之後與呂雉說了些什麼,但畢竟頭上頂著『謀士』的標籤,陳平縱是不明真相,也不難猜測出大概。
現如今,丞相蕭何與御史大夫曹參的『相權交接』工作已經過半,曹參入宮,應該只是看在蕭何的面子上,陪同蕭何入宮。
至於真的開口,同大權在握的太后呂雉說些什麼,卻不是曹參的性格了。
既然曹參是陪同蕭何入宮,那真正開口說話的人,應該就是蕭何了。
這也不難猜測:自有漢以來,丞相蕭何,就以『立場堅定』, 以及出色的大局觀聞名於天下。
對於這位受了君王猜忌, 都能通過自污來保全自身、維持朝堂穩定的第一丞相而言,為曾經動搖社稷的劉如意、戚夫人母子求情,也絕不是蕭何能幹出來的事。
所以在陳平看來,蕭何入宮,應該是想委婉的告訴呂雉:劉如意母子,殺還是要殺的,只是不能這麼直白的讓禁軍圍住趙王府,平白掀起動盪。
對於蕭何『換個溫柔的方式清理門戶』的建議,呂雉縱是心有不忿,也必然能聽得進去。
如此一來,方才入宮的君臣三人中,唯一一個可能,甚至是必然惹呂雉生氣的,也就剩下歷來以仁善聞名於外的天子劉盈了。
如今這個局勢下,整個長安朝堂,敢站出來在盛怒的太后呂雉面前,開口要保下劉如意母子的,除了曾受先皇劉邦『佑子』之託的周昌,恐怕也只有這位啥的有些可愛的少年天子了······
「唉······」
「先皇英明神武,銳意進取;新君仁善敦厚,守成足用。」
「一屈一伸,張弛有度,循序漸進,此本社稷之幸。」
「怎奈新君即立,卻又太后代為掌政······」
略有些感慨的搖了搖頭,陳平便在心中為劉盈默哀了三秒,旋即擺出了一副『太后你儘管罵兒子吧,臣絕不往外說』的架勢。
對於劉盈的現狀,陳平從上帝視角來看,自然是有些唏噓;
但若是從陳平自己,一個元勛朝臣的視角來看,太后呂雉的大腿,該抱還是得抱的。
尤其是在自請為郎中令,卻又被劉盈委婉回絕,導致政治威望受損之後,本就身為降將的陳平,就更需要抱緊呂雉的大腿,以求保全自身了。
只是略有些出乎陳平意料的是,聽到自己這近乎明示的暗示後,太后呂雉,卻仍不見絲毫惱怒之色。
反倒是陳平一語,惹得呂雉滿是孤疑的抬起頭,在陳平身上打探了好一會兒!
待陳平都被這道不似友好的目光,盯得有些脖頸發毛,呂雉才若有所思的收回目光,面色清冷的搖了搖頭。
「曲逆侯此言,卻有些誤解皇帝了。」
「適才入宮,皇帝······」
話說一半,呂雉只冷不丁將話頭一滯,神情也是不由一緊。
——在聽到陳平勸自己息怒後,呂雉只下意識的想說:你誤會了,皇帝沒你想像的那麼傻。
但等話說一半,呂雉才及時的反應過來:跟一個臣子說『得知我要殺趙王,我的皇帝兒子愣是沒給弟弟求情』,貌似更不像話!
這要傳出去,劉盈好不容易豎立起來的天子形象,豈不就要被街頭巷尾的碎嘴婆子們踩進泥里?
意識到自己險些坑了皇帝兒子,呂雉的面容頓時有些僵硬了起來,話頭卻是極其自然地一轉。
「趙王、皇帝雖非同母,亦乃同父。」
「兄弟手足有難,皇帝代幼弟求情,自乃題中應有之理。」
「吾縱暴戾,亦不至因此般善言,而責親子之地?」
一聽這話,陳平面上淡然之色頓消,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地驚恐!
慌忙抬起頭,卻見呂雉面上掛著一抹自嘲的淺笑,陳平才終是忍住了住跪地叩首的衝動,心有餘悸的發出一聲僵笑。
「太后所言甚是······」
「此臣小人之心,度太后君子之腹也······」
面帶尷尬的將這個話題糊弄過去,陳平的心中,卻是立時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
「陛下,竟未為趙王求情?!」
「莫非······」
「莫非春時,陛下久隨於高皇帝左右,竟得如此突飛猛進?!!」
飛速運轉的大腦,讓陳平本還算淡然的面龐,也不由帶上了些許驚駭,和匪夷所思。
對於呂雉那句欲蓋彌彰的『皇帝確實求情了,但我覺得這很正常』,陳平是一個字都不信!
笑話!
——當今天下誰人不知,皇帝劉盈,就是呂雉心尖尖上的肉?!
朝堂之上又誰人不曉:曾流傳於關中的那句『太子不類父』,也同樣是太后呂雉心中的擔憂?!!
對於朝臣百官而言,『太子不類父』,或許只是先皇劉邦意欲易儲時,隨手拉起的遮羞布。
但對於彼時,就已經深得先皇劉邦信任的陳平而言,『太子不類父』,是絕對意義上的客觀事實!
對於仁弱的劉盈,非但先皇劉邦不放心,彼時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呂雉不放心,就連蕭何、王陵這樣的元勛功侯,也同樣心有不安!
只不過,比起劉邦大咧咧的『不放心就換太子』,身為劉盈生母的呂雉,採取的是『再差也是我兒子,誰動我兒我弄誰』的態度。
至於朝臣百官、元勛功侯,也只有蕭何、王陵等撩撩幾人,抱有『差也是嫡長子,只好以後慢慢教』的態度;
除了這幾人,元勛公卿中的其他人,對此則是樂見其成。
——君權暗弱,對社稷、宗廟是壞事,但對臣子而言,根本沒什麼不好!
這就好比後世,一個敦厚老實好欺負的班主任,即便其業務能力有待商榷,甚至可能影響教學質量,卻也必然能得到學子們的交口稱讚!
至於原因,也不過是人類深藏於基因中的惰性,使得寬鬆的管理制度、更有『人情味』的管理者,普遍都會更受歡迎。
至於這種鬆散的管理制度、更具『人情味』的管理者所造成的弊端,則只能從理性的角度發現;
從感性的角度上而言,無論是一個好欺負的班主任,還是一個好說話的少年皇帝,都必然是令人欣喜若狂的選擇。
所以陳平萬分篤定:如果劉盈真的曾替劉如意說情,那最著急的,必然是望子成龍,又恨其不爭的呂雉!
——要知道劉如意,可是曾動搖劉盈儲位,差一點就讓整個呂氏,都成為自己登基路上的墊腳石!
對這樣的競爭對手,哪怕劉盈懷有那麼一絲一毫源於本能的仁慈,都必然會讓呂雉雷霆震怒!!!
而現在,呂雉非但沒有惱怒,反倒是面帶自嘲的跟陳平說:就算我是個暴脾氣,也不至於因為我兒子為兄弟求情,就因此發火的地步?
如果不是陳平耳朵出了問題,或者是呂雉腦子出了問題的話,那這件事,就只有一種合理的解釋。
——天子劉盈,壓根就沒為劉如意求情!
可是······
「陛下之脾性,何時得如此大變?」
「若未代趙王求情,陛下又以何言,以勸太后暫息殺念?」
一時間,陳平只陷入無邊的疑惑之中,甚至都沒發現御階上的呂雉,此刻正帶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好整以暇的注視著自己。
「嘿······」
「果然······」
「臣下越聰明,就越不可盡信······」
如是想著,呂雉只稍抬起頭,自殿門的方向,遙望向依稀可見輪廓,正高高聳立於的未央宮中的宣室殿。
「吾兒······」
「嗯······」
會心一笑,呂雉便又自顧自笑著一搖頭,重新望向陳平時,臉上便再度掛上平日裡那抹古井無波,又盡顯雍容的和藹笑意。
「曲逆侯不必多慮~」
「召卿入宮,非吾欲策問,乃有要事,欲遣卿親為。」
輕聲一語,自是惹得陳平趕忙一拱手,就見呂雉緩緩站起身,望向陳平的目光中,更是隱隱帶上了一抹深意。
「一者,卿出宮之後,當往未央宮,傳吾口諭。」
「——趙王密謀叛逆,然皇帝目無國法,但枉顧律法,更代趙王求情於吾面。」
「故令:依劉氏之宗法,禁皇帝於未央,日夜習讀《漢律》足三月;待皇帝知己之過,再除此禁·······」
意味深長的道出此語,呂雉不忘深深注視向陳平目光深處,又怪異一笑。
「此事,關乎皇帝威嚴,『萬萬』不可為外人知。」
「吾信曲逆侯,方以此事相托。」
「曲逆侯,可萬莫『辜負』吾之信重才是······」
聽聞呂雉這番信息量龐大的話語,陳平只驚慌失措的趕忙低下頭,表示自己明白。
就見呂雉繼續道:「其二。」
「趙王密謀叛逆,吾已遣建成侯率南軍禁卒,往縛趙王。」
「只適才,宮外似有宵小謠傳:皇帝枉顧吾之詔諭,親往而攜趙王走,藏身於未央。」
「故吾欲使曲逆侯親往,以探明趙王,此刻可還尚在府中?」
說著,呂雉不忘善意的『提醒』道:「依吾之意,建成侯公忠體國,若又此變,當會立稟於吾知。」
「且皇帝自幼仁孝,當不至枉顧吾之詔諭,攜趙王而藏身未央之理······」
聞言,陳平稍一思慮,便又一點頭:「臣,謹遵太后詔諭······」
「其三。」
「待前二事罷,曲逆侯便喬裝而出,往請留侯。」
不同於方才,道出前兩條時的意味深長,道出這第三條時,呂雉的語調中,已儘是不容置疑的強勢。
「務告留侯:喬裝暗行,趁夜入宮,萬不可使二人知留侯所蹤!」
聽出呂雉語調中的強勢,明白過來呂雉沒有在說反話,陳平終是直起身,神情滿是嚴峻的一拱手。
「臣,必不負太后重託!」
言罷,陳平便規規矩矩與呂雉拜別,旋即神情陰鬱的退出了長信殿。
看著陳平離去的背影,呂雉卻再度循著殿門,望向那依稀可見的未央宮宣室殿,嘴角之上,已儘是欣慰的笑容。
「但吾兒知為母之慮·······」
「呵······」
「便吾為惡人,又何妨?」
神情滿是溫和的發出一聲呢喃,呂雉終還是緩緩坐回了御榻之上,重新拿起了面前的卷宗。
而今日之事,也在後世太史公的筆下,留下了一段精彩紛呈的記載。
——漢十二年夏六月,趙王反長安;
高后聞而大怒,遣兵捉拿,然太宗皇帝念手足情誼,暗往而攜趙王走,藏未央宮。
知太宗皇帝之意,建成、曲逆皆謊報高后:王於府中。
秋八月,太宗皇帝再入長樂,以手足之情言於高后,高后感太宗之仁,泣曰:皇帝為天下王,不獨為我子。
秋九月,太宗皇帝頒太祖遺詔:遷趙王劉如意為淮南王,計相北平侯張蒼、趙相汾陰侯周昌各為左右相,另曲逆侯陳平為王太傅。
又趙王先反長安,高后恐其復反,故使酈侯呂台為淮南中尉,盡掌淮南兵。
得北平侯、汾陰侯各為相,又得曲逆傅教左右,更無再反之兵,淮南王日夜笙歌,再無大志;
太宗皇帝十九年,王薨六安,諡曰:厲。——《史記·淮南厲王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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