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天。
從春二月,劉邦第一次在長信殿病危,這天底下最尊貴的父子二人,便在長信殿獨處了整整五十五天。
除了三月中旬,老天子的病情再度加重,引來朝臣百官、功侯貴戚前來以外,這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裡, 劉邦身邊,都始終是劉盈在招呼。
直到兩個月後,時間來到漢十二年夏四月戊子(二十五),幾次從鬼門關收回腳的老天子劉邦,終歸還是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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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蒙蒙亮,幾乎所有在長安稱得上號的人物, 幾乎都聚在了長樂宮內。
只不過,能得以進入長信殿寢殿的, 終歸還是少數;大多數人,還是和劉邦前兩次病危一樣,各懷心緒的跪在了殿外的廣場之上。
天子臨江大行,宮內的太醫官們,也基本都被老天子提前遣散,此刻坐在病榻前,為老天子豪邁的,竟也成了當朝計相:北平侯張蒼······
「陛下如何?」
幾乎是在張蒼將手從劉邦腕上收回的同時,早已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劉盈便趕忙上前,滿是驚慌的攥住了張蒼的胳膊。
聽聞聲響,滿懷焦急等候在殿內的功侯公卿也都齊齊側目,將試探的目光,撒向張蒼那陰沉如水的面龐。
見此狀況, 張蒼便趕忙將趕到嘴邊的話稍咽回去些,神情嚴峻的將劉盈稍拉到一旁。
「敢請問家上:」
「——陛下乃自何時昏厥?」
聽聞此問,劉盈只吸溜著鼻涕,上氣不接下氣道:「昨,昨日······」
「昨日辰時,父, 父皇用了朝食,便睡下了······」
聞劉盈此言,張蒼面上不由又是一急。
「昨日朝食,陛下可還吃得下米粥?」
卻見劉盈滿是哀痛的哭著搖了搖頭,望向張蒼的目光中,更是盡帶上了苦楚之色。
「未曾······」
「父皇言腹脹,食不得咽,只稍飲了些參湯······」
聽到這裡,張蒼眉宇間那最後一絲僥倖,也終是化作無盡的哀沉。
「唉······」
「只怕過往數月,陛下這身子,俱憑那黨參之湯,方得以維繼啊······」
見張蒼面呈哀愁之色,一旁的蕭何、曹參二人稍一對視,便也稍走上前。
但不等二人開口,就見張蒼滿是無奈的搖了搖頭,回過身,對病榻旁的呂雉稍一拱手。
「啟稟皇后。」
「陛下自昨日辰時昏睡, 至此刻, 已足一晝、一夜。」
「又昏睡之前, 陛下方夜寐而轉醒,且不曾進食,便又睡去······」
滿是愁苦的將話頭一止,張蒼再三抽搐之下,終還是沉沉一拱手,同時發出一聲長嘆。
「陛下······」
「怕是回天乏術了······」
待張蒼話音落下,一旁的曹參也緩緩站出身,對暗自抹著淚的呂雉一拱手。
「北平侯所言甚是。」
「——《黃帝內經》曰:咽食不得下,久眠不得醒,皆壽數不久之兆。」
「昨日,陛下夜眠而起,不食便又昏睡晝夜至今,此,當合天人五衰之相。」
「又民間有醫云:天人五衰,縱扁鵲再世,亦束手無策,回天乏術······」
隨著曹參此言,殿內眾人本還帶有些許僥倖的心,也徹底沉了下去。
計相北平侯張蒼,雖然在開國元勛當中還排不上號,但要論醫術,或者說對於『延年益壽』這四個字的心得,那當今天下,恐怕沒人比得上張蒼!
都不用說別的。
——此刻正躺在病榻之上,即將迎來人生最後時刻的老天子劉邦,和張蒼是同一年生人!
而在『同齡人』劉邦半截脖子入土的當下,張蒼的頭頂,甚至都還有一半以上的黑絲!
放眼看看,滿朝功侯數百人,誰能有張蒼這麼顯年輕?
——要知道就連年紀不到五十的灌嬰,都已經是滿頭華發了!
至於比劉邦、張蒼二人稍年長一些的丞相蕭何,更是已然一副老邁昏聵的儀態,話都有些聽不見、字都有些看不清了!
反觀張蒼,舉止間盡顯壯年之態,絲毫看不出那挺直的脊樑、緊實的臉皮,以及那滿含力量的四字,居然屬於一個年滿六十二歲的老者······
當然,如果單只一個『養生專家』張蒼這麼說,那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畢竟在這個時代,就算是再厲害的醫者,都不能保證自己絕對不會誤診。
但在曹參站出來,表示『張蒼說的都是真的』之後,這件事,就真的比千足金還要真了。
——曹參,可是黃老學派出身的巨擘!
方言當今天下,若論對黃老之說的心得,恐怕就連丞相蕭何,都不敢說自己在曹參之上!
而在曹參所精熟的黃老學當中,恰恰有一本留名青史的醫學經典:黃帝內經······
「黨參!」
正當殿內眾人都神情複雜的低下頭,盤算著應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劉盈一聲嘶啞的驚呼,頓時將眾人的注意力再次吸引。
就見劉盈神情驚慌的走上前,再次緊緊攥住張蒼的手。
「孤,孤曾聞民間得一法,乃以黨參切片,使老邁之人含於口中,可保性命無虞!」
卻見張蒼聞言,只滿是哀苦的搖頭嘆息著,輕輕將劉盈的手從胳膊上拉開。
「此法,已為臣用之······」
「家上可是忘記了?」
「——黨參,亦乃臣偶有所得,獻於皇后,方為家上轉呈於陛下當面······」
「家上所言之法,臣雖未曾有耳聞,然自陛下以黨參為藥時起,臣,便屢試其藥性。」
「昨日夜班,臣奉命入宮,見陛下脈象虛浮,便已以黨參之片含於陛下口中。」
「若不然,只恐陛下此刻······」
「唉·········」
說著,張蒼便無奈的嘆息著搖了搖頭,對劉盈微一拱手,便退回了曹參身後。
此刻,一直坐在劉邦病榻前默然垂淚的呂雉,也終是從哀傷的情緒中稍調整了過來,緩緩從榻沿起身。
上前兩步,將再次跪倒在地的劉盈扶起,又緊緊拉住劉盈的胳膊,呂雉才端起雍容的面龐,極其嚴肅的望向曹參。
「還請平陽侯直言。」
「——此刻,該當如何是好?」
聽聞呂雉此言,殿內眾人的目光,也不由齊齊聚在了才剛回京不到半年的當朝御史大夫:平陽侯曹參身上。
聽聞此問,曹參也沒急於開口,而是在呂雉、劉盈,以及病榻上的劉邦身上各看了一眼,又謹慎的梳理好頭緒。
待確定自己的措辭沒有不當之處,曹參才終是上前一步,對呂雉沉沉一拱手。
「稟皇后。」
「此刻,陛下已無力回天,只憑北平侯所獻之黨參,方得一縷生機。」
「然依臣往昔之所聞,黨參縱可得保生機一時,亦恐不能長久。」
「故臣以為,皇后,或當早做打算,以江山社稷為重······」
聞言,呂雉只神情莊嚴的一點頭,對曹參稍一拱手。
「還請平陽侯直言。」
「——行針。」
幾乎是在呂雉開口,再次提出『直言』二字的同時,曹參便毫不遲疑的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此刻,陛下得一息尚存,若臣施針,當可使陛下轉醒片刻;雖於事無補,然陛下亦當可稍以社稷之事示下。」
「若不施針喚醒,確或可使陛下延壽半日,然此半日,陛下亦當昏睡不起,以至······」
「以至不復轉醒······」
言罷,曹參便也學著張蒼方才的模樣,朝呂雉稍一拱手,旋即默然退回了殿側。
只是沒等曹參在位置站穩,呂雉那夾帶著些許沙啞的嗓音,便再次於寢殿內響起。
「既如此,便有勞平陽侯······」
·
「呃······」
隨著幾根銀針被曹參小心刺入劉邦的頭頂,一聲低微的呻吟聲,便惹得眾人不由朝榻前靠去。
就見病榻之上,老天子只稍皺了皺眉,便費力的將眼皮稍睜開了些。
「劉盈······」
「劉盈吾兒······」
「吾兒······」
接連幾聲低喚,頓時惹得殿內眾人屏息凝神,待聽清老天子口中的話,又趕忙將劉盈推到了榻前。
看著眼前,已看不出絲毫生機的老爹,本就啼哭不止的劉盈,只又覺一陣淚意湧上眼眶。
就在劉盈險些要哭嚎出聲之時,一雙柔軟的手按在了劉盈的肩上,將那不合時宜的淚水盡數壓回了劉盈的淚腺中。
回過頭,見母親神情滿是凝重的對自己一點頭,劉盈終還是強自按捺住悲痛,在榻沿蹲了下來,將老爹那如老樹般粗糙的手捧起,貼在了自己的臉頰之上。
「父皇······」
「兒臣······」
「兒臣在······」
許是聽到劉盈的聲音,讓老天子提起了一股心氣,又或許是方才的針灸這才起了效果,老天子終是側過身,由一旁的呂雉攙扶著,在病榻之上坐了起來。
只是在坐直的一瞬間,老天子眉頭猛地一擰,便一把將劉邦扒開!
「噗!!!」
一口烏黑髮臭的血被吐出,連帶著那片被張蒼塞入嘴中的黨參,也被老天子吐在了地板之上。
卻見老天子又趕忙抬起手,將還沒來得及手忙腳亂的眾人阻止。
待劉邦再次抬起頭,卻是根本顧不上擦去嘴角的污血,只猛地將雙手撐在劉盈的雙肩之上,壓得劉盈猛地一彎腰!
老天子望向劉盈的目光中,那一抹攝人銳意,更是根本不像是一個將亡之人。
「擬詔!」
一聲中氣十足的低吼,卻根本沒有讓眾人轉悲為喜,只默然注視著一旁的蕭何,將一紙白絹攤開,放到了曹參的面前。
見老爹這般模樣,劉盈面容上的驚恐,也終是化作一陣絕望。
——迴光返照······
——這已經是劉盈第二次在老爹身上,看到這四個字······
「遷!趙王劉如意,為淮南王!」
「任!北平侯張蒼,為淮南相!」
「太子劉盈!繼皇帝位!年十七加冠!親政!」
「著,安國侯王陵,任內史!」
「令,酇侯蕭何、平陽侯曹參、安國侯王陵,各兼皇帝傅。」
「著···」
「著·········」
短短几句話的功夫,老天子的氣息便再次浮動起來,險些從榻沿摔坐在地。
辛虧一旁的呂雉眼疾手快,這才拉著老天子的胳膊,將將在榻沿坐穩。
卻見劉邦頭都不顧上抬,就好似有什麼深仇大恨般瞪大雙眼,死死盯著眼前的劉盈。
被那雙明明蒼老,此刻卻有極其有力的大手攥緊肩膀,劉盈卻也顧不上吃痛,只垂淚看著老父親,一陣點頭不止。
「記住······」
「記住今日,肩上是怎樣的沉,怎樣的重······」
「日後,會比這更沉,更重······」
「千萬······」
「千萬別被壓垮······」
「千萬別······」
「別······」
語帶混沌的道出這句話,劉邦仍是瞪大雙眼,卻是再也無法支撐著身體,輕飄飄從榻沿滑了下去。
「陛下!」
眾人一擁而上,卻見老天子順勢滑到了劉盈的懷裡,雙手無力的懸在劉盈的肩後,那張蒼老的面龐,則輕輕靠在了劉盈的額頭之上。
父子二人就這樣額頭對額頭,臉對著臉,又都緊閉著雙眼。
看到這一幕,殿內眾人紛紛停下所有的動作,緩緩站起身。
待蕭何老淚縱橫的上前,在劉邦身側跪下身來,整個長信殿寢殿,便再也沒有了直立著的身影。
「咚······」
「咚·········」
「咚············」
短短兩年之間,獨屬於天子的九響喪鐘,便再次響徹長安。
低沉哀婉的喪鐘,伴隨著一陣低吟,又逐漸匯聚成山川的哭泣聲,將整個世界以長安為中心,在短短數日之內盡數染白。
也正是這九響喪鐘,在歷史的書卷上翻開了嶄新的一頁,將百廢待興的劉漢王朝,拉入了一個新的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