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呂釋之滿帶著倉皇,將這些每一件單拎出來,都足以引來禁中武士的『風聞』道出,劉盈的眉宇之間,只悄然湧上了些許複雜的神情。
「祥瑞······」
輕微一聲呢喃,劉盈的心緒,便飛到了幾千里外的三千里秦中。
那片沃土,那片飽經戰火摧殘,卻始終未曾毀滅的沃土,在當今天子劉邦的努力下,得以在十年前重得安寧;
到了今年,天子劉邦一道口諭,太子劉盈頃力而為,使得自秦二世時起便失修殘破的鄭國渠,重新恢復了『灌渭北田畝數十萬頃』的能力。
而現在,一年的辛勤勞作,即將讓關中,尤其是渭北的數十萬戶百姓,收穫喜人的成果。
但自十年前的漢王劉邦還定三秦,到今年太子劉盈整修鄭國渠,整個關中的安寧祥和,都從未曾受到過『神明』的干擾。
——劉邦還定三秦,靠的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劉邦得立漢祚,靠的是垓下一戰,霸王自刎;
即便是劉盈整修鄭國渠,靠的也是長安朝堂眾志成城,關中百姓傾力襄助,才得以成行。
而現在,在劉盈英軍在外,代父平叛之際,『祥瑞』這個陌生的名詞,再次出現在了遼闊的關中大地之上。
作為一個職業履歷中,明確寫有『漢天子』經歷的穿越者,劉盈實在是太明白呂釋之口中的『祥瑞』,指的是什麼了。
蛟龍現世、地出甘泉、禾生雙穗······
當這些極具迷信、神話色彩的事物,以『流言』的方式在百姓當中傳播,那能與之匹敵的,恐怕也只有上古時期,『天神嘉賞聖王』的河圖、洛書了······
「關中流言蜚語,父皇又暫歇於甘泉,酇侯聞知此事,竟無舉措?!」
眨眼的功夫,劉盈的目光中,便隱隱帶上了些許警惕,以及不知由來的慎重。
甚至在不知不覺間,劉盈對丞相蕭何的稱呼,都曾過去滿帶尊敬的『蕭相』,變成了隱隱帶有些許不滿的『酇侯』。
也正是這細微的變化,將劉盈此刻的情緒,毫不遮掩的擺在了呂釋之的面前!
作為一個無神論者,劉盈心裡非常清晰地明白:早自『祥瑞』這個詞,第一次出現在華夏文化圈的那一天起,任何形式的祥瑞,就只背負著一個使命。
——愚民!
統治者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會製造出各種令人不明覺厲的祥瑞,讓百姓生不出反抗統治的勇氣;
反抗者為了推翻統治者,也會創造出各類似有其事的神話故事,迫使愚昧的群眾相信:自己,才是真正『受命於天』,被天神派來,統治天下萬民的主宰。
類似的例子,在歷史上更是數不勝數,不勝枚舉。
發生在東漢末年的黃巾之亂,所留下的那句後世人耳熟能詳的『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自是不必贅述。
就說距離如今這個時間點較近的十幾年前,也曾有過兩例青史留名的『祥瑞』出現。
——秦二世元年七月,受秦廷徵召,而前往漁陽戍守的民兵屯長陳勝,在河魚腹中得一丹書,上言:大楚興,陳勝王;
而這次祥瑞,便直接促成了青史有名的『陳勝吳廣起義大澤鄉,天下群體而反秦暴政』。
雖然最終,成功點燃天下反秦之火的義軍統領陳勝,在起兵後短短半年便功敗垂成,但光憑著那封只有短短六個字的魚腹丹書,陳勝也得以在漢室成立之後,得到漢天子劉邦『楚隱王』的追諡。
如果說這一例,距離如今的漢室依舊有些遙遠,且算不上『婦孺皆知』的話,那另外一件與劉漢社稷息息相關的神話,則必然稱得上『天下共知』。
——始皇帝晚年,受秦廷徵召,率領鄉中青勇勞壯,前往驪山修造秦始皇陵的泗水亭長劉邦,由於隊伍中有人逃走,只能無奈的在碭山將隊伍原地解散。
也正是在當晚,因為對未來的人生感到絕望,而喝了個爛醉的泗水亭長劉邦,在碭山上斬殺了一條攔路的白蛇。
而現如今,劉邦曾在碭山用來斬白蛇,如今卻早已鑲上了金石珠玉的那柄赤霄天子劍,正系在劉盈腰間,以作為『太子得天子認可』的明證。
光是這兩個鮮活的例子,就足以將『祥瑞』這兩個字的真諦,擺在每一個頭腦正常的人面前。
——祥瑞,幾乎是造反不可或缺的必備品!
在某種程度上,對於一個造反的個人或群體而言,『祥瑞』的必要性,甚至遠超實際意義上的兵馬、糧草、勢力範圍!
誠然,除了造反者用來鼓動愚昧的百姓追隨自己,某些帝王、君主,也會通過類似的舉動,來穩固自己的統治。
但在劉盈看來,當下出現在關中的種種『祥瑞』,都不大可能是後者。
原因很簡單。
作為開國之君,尤其還是『先天下反秦,得天下而安蒼生黎庶』的帝王,當今天子劉邦,完全沒有絲毫製造祥瑞,來穩固自身統治地位的必要!
作為華夏歷史上,得國之正僅次於朱明的王朝,劉漢政權,也不需要憑藉裝神弄鬼的把戲,來愚弄本就處於愚昧時期的天下人!
這樣一來,『關中多生祥瑞』的原因,在劉盈看來就很明確了。
——起兵反漢的淮南王英布,在為自己網羅神話光環!!!
而對於此次平叛的第一負責人,又身太子儲君之貴的劉盈而言,這樣的事,是絕不能接受的。
感受到劉盈極力按捺,卻依舊令人膽顫的盛怒,呂釋之的面容之上,只偶然湧上一絲惶恐。
「稟、稟家上!」
「此事,蕭相確無舉措!」
「便是朝中公卿所遞之奏疏,亦似為陛下留中······」
聽到呂釋之的這個回答,劉盈心中的怒火,便立時為一股困惑所取代。
「酇侯知,父皇亦知······」
「即是知曉······」
目光渙散的自語著,劉盈不由稍皺起眉,重新坐回了案前的筵席之上。
劉盈很確定:從這些關於『祥瑞』的風言重,天子劉邦和丞相蕭何,都必然能看出劉盈所看到的威脅。
尤其是作為『內行人士』的天子劉邦,必然會對類似的事件,抱以十二萬分的警惕!
但如今的現實卻是:對於盛行於關中的流言蜚語,天子劉邦,卻似乎沒有任何反應!
——非但沒有反應,甚至連朝臣送去匯報此事的奏摺,都被劉邦『留中』。
有了前世那幾年傀儡皇帝的經歷,劉盈對於『留中』這兩個詞暗含的潛台詞,實在是太清楚不過了。
在漢室朝堂,『留中』二字,後面往往還會跟上『不發』二字。
而朝臣遞上的奏疏,被天子留中不發,幾乎只意味著兩種可能。
第一種,是這份奏摺中所提之事,是天子不願意看到、聽到,甚至不願意知道的;
在這種情況下,出於『眼不見為淨』的考慮,以及告誡臣子『這事兒不要再提』的意圖,天子才會對這份奏摺,給出『留中不發』的處置方案。
但很顯然,劉邦無視關中到處流傳的關於『祥瑞』的流言蜚語,不大可能是這第一種情況。
至於第二種······
「嗯?」
「應該······」
「不會吧?」
想到第二種可能性,劉盈只稍睜大雙眼,才剛側過身,就見呂釋之諱莫如深的低下了頭。
見呂釋之這般反應,劉盈才終於反應來過,發生在關中的那些祥瑞,究竟『意欲何為』······
——天子對一封奏摺給出『留中不發』的處置結果,除了提醒臣子『這事兒我不想聽,大家也不許再提』之外,僅剩的一種可能,便是此事,恰恰出自天子之手!
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不方便直接喊出『堂下何人,為何狀告本官』的天子,才會通過奏摺留中不發的方式,隱晦提醒遞上奏摺的臣子,以及觀望的朝臣:別嘰嘰歪歪了,這事兒,就是朕做的!
而無論天子是出於什麼原因,才對一封奏摺做出『留中不發』的處置,朝臣百官都會立刻心領神會,明智的當這封存摺從未曾存在過。
但根據劉盈對朝中百官,尤其是丞相蕭何的了解,如果這件事,天子劉邦真的是出於『少來煩朕』才視若無睹,那蕭何即便是拼著一把老骨頭,也必然會從長安撒丫跑到甘泉宮,勸諫劉邦重視此事。
再結合蕭何同樣對此事視若無睹,事實的真相,已經再明確不過了······
「父皇······?」
面色怪異的發出一聲低詢,劉盈似還是不確定的再次望向呂釋之,略帶試探道:「莫非,此事乃母后······」
「父皇礙於母后之面,方未做處置?」
見劉盈面上神情,不像是帶有怒意的樣子,呂釋之趕忙在心中長鬆一口氣,待聽到劉盈這一問,呂釋之望向劉盈的目光,也不由帶上了些許調侃。
「當今天下,若論於皇后之脾性最為熟知,恐無人出家上之右······」
意味深長的道出一語,呂釋之不忘笑著望向劉盈腰間,那柄極具神話色彩的赤霄天子劍。
「又前時,陛下已令趙王就國,更以赤霄劍與家上;今,家上亦親率大軍,代陛下平淮南之亂在即。」
「故臣以為,家上儲位即已無虞,依皇后之脾性,當或循一靜不如一動,靜則安、動則亂之理······」
又是一聲極其隱晦的提醒,呂釋之又稍直起身,望向劉盈的目光中,更陡然戴上了一抹從未曾有過的敬畏。
「且縱鄭國渠之蛟龍、櫟陽宮之甘泉,皆略存疑,然渭北禾之雙穗,當確鑿無疑之事。」
「此,或真乃天神嘉家上修渠、愛民之功,方有之事······」
聽著呂釋之低沉平緩的語氣,劉盈卻滿是感懷的仰起頭,望向殿頂的陳梁,悠然長嘆一口氣。
「父皇······」
「唉······」
舅甥二人的談話到這裡,事實的真相,已經是再清楚不過。
——過往旬月之間,發生在關中的一系列『神秘』事件,基本都出自天子劉邦之手!
最起碼,也是大半出自劉邦授意,小部分得到劉邦默認,甚至刻意引導輿論,才在關中廣為流傳。
而在這個結論出現在腦海中的一剎那,劉盈的第一反應,卻是一陣揮之不去的落寞,以及無奈。
——老爺子,應該是預感到了什麼······
但對此,劉盈卻沒有任何辦法。
劉盈無法阻止一個漸漸老去的生命,走向那註定的結局;
無法走到老爹面前,好不虛偽的提醒一句:父皇還能活一年;
劉盈更無法為羽翼未豐、極其稚嫩的自己,爭取哪怕多兩、三年的時間。
——兩、三年的繼續身居太子宮,背靠天子老爹,循序漸進,培養自身勢力的時間······
「呼~」
從思緒中強自回過身,劉盈的氣質中,便陡然帶上了一股鄭重,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急迫。
「——偏將軍全旭何在?!」
「——裨將軍呂台、呂產、呂祿何在?!」
接連兩聲嘹亮的呼號,頓時惹得呂釋之神情一肅,只眉宇間,隱隱帶上了些許孤疑。
劉盈卻是對此視若無睹,只挺直脊背,看著四道洋溢著青春、散發著陽剛之氣的身影走入殿中,齊齊一拱手。
「末將等,恭聞殿下軍令!」
就見劉盈神情滿是堅毅的一點頭,旋即將雙手背負於身後,將頭顱高高昂起。
「傳令!」
「中軍大帳東移,至楚-荊之交北五十里!」
「豎南軍應龍纛、右相國、靳車騎及孤私纛;中軍頃發!」
「——後日辰時之前,中軍務當盡抵蘄縣駐防!」
太子一聲令下,幾位青壯年將領自是趕忙拱手領命,旋即面帶激動地退出行宮,分散馳往行宮外各個軍營的方向。
而在劉盈身側,反應了好一會兒,呂釋之才從呆愣中回過身,旋即滿是慌亂的跪倒在劉盈身側。
「家上!」
「家上~~」
「臨出征之時,皇后有言:家上之帳,絕不可近戰所百里!」
「家上莫不欲悖皇后之託付,而使宗廟、社稷,立處震盪顛覆之虞?!!!!!」
聽著呂釋之滿是驚駭的語調,劉盈的面容之上,卻只泛起一抹淡定的笑容。
「舅父此言,莫不過苛了些······」
「須知縱將在外,亦偶得君命有所不受之時。」
「今淮南賊北上攻楚在即,又孤身儲君之貴,而得父皇以平賊之責相托。」
「如此之時,孤怎可遠戰地數以百里,默視諸將士廝殺於陣前?」
輕描淡寫的將呂釋之『遠離戰爭』的提醒化解,劉盈的目光中,只悄然泛起些許精光。
——作為穿越者,劉盈在一場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中,所能做到的並不多。
但幸運的是,前世的經歷,能清楚的讓劉盈預知到:在這場戰爭中,劉盈可以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通過什麼方式,得到能讓自己滿意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