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好儒』,在長安,甚至於在整個天下,都早已算不上什麼新鮮事。
早自漢室鼎立,劉盈以九歲的年紀,得立為漢太子之時,關於『太子好儒』的緋言緋語,便從未曾斷絕於劉邦耳側。
有人說,太子作為社稷之後,實在不應該對某一學說,表露出太過明顯的偏愛;而應該一視同仁,以『英雄不問出處』為原則,廣納天下賢者,為社稷所用。
也有人說,太子好儒,是胸懷仁義、與人為善之兆;對於百廢待興的天下、臥虎藏龍的元勛功侯而言,一個仁善的太子,實在是社稷之幸。
但劉邦心裡很清楚:這些人,都並非是在闡述事實,而是從自己的屁股出發,說出了對自己最有利的話而已。
——說太子不該獨喜儒家,而是應該『雨露均沾』的,必然是那些出身黃老,乃至於法家、縱橫家的後起之秀!
同樣的:說太子仁善,對於社稷百利而無一害的人,也無一不是功勳顯赫,又深恐日後『功高震主』的元勛功侯。
除了這些為自己的切身利益發生的人,劉邦更常見到的情況,是沉默;
是忌諱;
是諱莫如深。
原因,也不外乎一件天下皆知的事。
——天子惡儒!
在天下百姓的眼中,天子劉邦,就是一個從娘胎里生出來,就哭嚷著要殺絕儒家的老頑固!
在知情稍多,也更具體的朝臣百官眼中,劉邦討厭儒生、儒家,則是因為當年,項羽死於烏江,天下傳檄而定之時,魯地的儒生曾聯合起來,揚言要『為項王披麻戴孝』。
但只有劉邦,以及蕭何、曹參在內的幾位近臣才知道:劉邦對儒家的厭惡,根本不是百姓認知中的『生來如此』,也絕不僅僅是因為魯儒的那段黑歷史。
儒家真正讓劉邦感到不喜,甚至屢屢做出羞辱舉動的原因,是儒家所代表的群體,恰恰是劉漢政權嚴防死守,時刻不敢放鬆警惕的大患。
——豪強!
準確的說,是宗族,尤其是大宗族。
作為從底層一步步爬上至尊之位的草根,劉邦對於秦二世而亡的原因,實在是太清楚不過了。
徭役繁重、稅賦繁雜,或許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絕對不是主要原因;
南征百越、北逐匈奴,甚至試圖對西南夷的荒山野里形成實際掌控,更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也完全談不上『秦因此而亡』。
退一萬步說:就算繁重的苦役、稅賦,以及南北兩線征伐,又於中原大興基建,確確實實動搖了嬴秦根基,也斷然沒到始皇帝才剛端起,天下便應聲而亂的程度。
所以在劉邦看來,秦之所以滅亡的如此迅速,甚至都沒有絲毫迴光返照的趨勢,其原因,不外乎兩點。
——對大宗族太過仁慈,又對底層平民太過嚴苛······
但凡始皇帝之時,天下百姓肩上的擔子輕一些、稅賦苦役少一些,到二世之時,又怎麼可能會到三二大漢振臂一呼,周遭數縣雲起而從的地步?
再有,便是始皇駕崩之時,如果沒有項羽這般的『故六國貴族』,以及楚懷王那樣的大義旗幟,縱是陳勝吳廣起兵大澤,又能翻起多大浪花?
這個問題的答案,無疑是再淺顯不過。
便說過往數年,漢室雖然口口聲聲『輕徭薄稅,與民休息』,但關中百姓肩上的擔子,根本就不比嬴秦之時輕多少!
別的不說,光是劉邦每年為了平定關東,而從關中徵召的民夫、兵卒,就幾乎是年年都把整個關中的動員潛力抽了個干!
再有,便是漢室即便一窮二白,但劉邦的長陵,也從未曾停止過建造的進程。
單從帝陵,以及對民壯的抽調這兩點來看:如今的漢室,基本不比曾經的嬴秦好到哪裡去!
但二者之間僅有的一點不同,也恰恰是秦二世而亡,而漢社稷安穩如山的關鍵原因。
——始皇抽調民壯,是為了征討、為了擴張;而劉邦徵調關中百姓,是為了平定關東,是為了和平。
始皇興建驪山帝陵,是為了死後的奢靡、享受;而劉邦的長陵,是為了名正言順的將天下豪強、富戶強制遷至天子腳下,好讓百姓少受些欺壓。
有什麼不同?
唯一的不同就在於:嬴秦抽調民力,擺出的是一副『我欺負你,是給你面子』的高傲姿態;
而劉邦,乃至於半年前的劉盈徵調百姓,則是一副『這怎麼行呢?』『這怎麼好意思?』的謙卑姿態。
這,就是『秦待黔首過苛』的明證。
至於『待豪族過仁』,那就更簡單了。
眾所周知:秦二世而亡,是以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作為開端。
但絕大多數人,包括身處當世的人,都未曾注意到的是:單陳勝吳廣二人,根本就沒有對嬴秦政權,造成多大的麻煩。
甚至就連張楚政權的建立者,被劉邦追諡為『楚隱王』的義軍領袖陳勝,從大澤鄉起義到敗亡,也才不過六個月而已。
而那個出征平叛之時,順手將義軍統領陳勝按死的秦將,也正是在後來的巨鹿城下,敗於項羽破釜沉舟的秦少府章邯······
每當回想起這段往事,劉邦都會忍不住去想:如果陳勝吳廣起義之後,根本沒有項羽這樣的六國貴族之後,也沒有楚懷王那樣的臨時統帥,秦,還會二世而亡嗎?
過往數年,每當這個問題出現在腦海當中時,劉邦總能第一時間,得出一個縱是不想接受,也不得不接受的結論。
——如果只有陳勝吳廣,那單一個秦少府章邯,就足以平定!
如果沒了項羽這樣的六國遺老遺少,楚懷王那樣的義軍統帥,就連劉邦本人,都很可能翻不出什麼浪花,就被章邯、王離之類,剿滅在關東某一座山林之內。
這,也恰恰是劉邦得出『秦待豪族過仁』的結論,其根據,究竟從何而來。
——如果滅六國之時,嬴政將這些故六國貴族斬草除根,二世胡亥,就很有可能壽終正寢!
甚至於,如今被天下公認為『暴虐無道,遠甚桀紂』的嬴秦社稷,都很可能享國數百年!
有『秦』這麼一個鮮活的教訓,漢室自然沒有繼續錯下去的道理。
農為本、商為末,一戶狹五口以耕田百畝,男子成年之後強制分門別戶,乃至於專門為壓制豪強宗族,而精心打造的陵邑制度,便在劉邦的推動下應運而生。
但正所謂: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
即便吸取了秦『待豪族過仁、黔首過苛』,方二世而亡的教訓,劉邦也需要想明白:秦的教訓,究竟源自何處?
秦明明有上百年的王族底蘊,又為什麼會有這種對豪強大戶仁慈,而視底層百姓於草芥的認知?
經過以往的人生經歷,再結合後來所學到的知識,這個問題的答案,終於湧上劉邦心頭。
——唯有儒家!
唯有諸子百家中,為地主豪強代言、為地主豪強利益奔走的儒家!
唯有始皇一統之時,整天嚷嚷著『我們要教陛下怎麼做天子』,待秦亡之後,又哭嚷著『暴秦無道,焚書坑儒』的儒家!!!
這,才是劉邦身漢開國之君,卻對儒家這麼一個學派,有如此痛恨的原因!!!!!!
甚至於,當耳邊響起『秦亡於法家之酷法』的說法是,劉邦下意識的第一反應,也往往是出聲反駁:秦之亡,非法家之罪,乃儒言之謬!!!!!!
但至今為止,劉邦從未曾將這個想法,袒露在任何一個人面前。
蓋因秦亡,方得漢興······
「嗯······」
心緒稱讚的發出一聲低嘆,劉邦望向劉盈的目光,便也愈發複雜了起來。
太子好儒,究竟是好是壞?
過去,劉邦並沒有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
因為在充斥整個朝堂的『子不肖父』的輿論下,太子好儒,只成了劉邦更加篤定劉盈『不類幾』的證據之一。
直到現在,當劉盈恭敬的跪坐於自己身旁,同自己提起諸子百家學說之時,劉邦才終於明白:自己擔心的,並不是劉盈喜歡儒家。
儒家是什麼?
學說而已!
縱觀如今的長安,表面上,自是家家戶戶高掛『黃老』大旗,但誰家中,沒幾個標新立異的子侄?
單劉邦所知:尤其是最近幾年,在功侯二代圈子中,家,就頗有一股死灰復燃的趨勢!
對此,劉邦是什麼態度?
——一群混小子,整天不務正業!
如此而已。
說到底,自諸子百家爭鳴的春秋之時,儒、法、黃老,乃至於已近消亡的墨家,都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撇開楊朱這樣的異類不論,諸子百家的價值觀,也基本都是你說一、二,我說owo。
說來說去,終還是繞不過一個『道』字,以及一句:效上古聖王之為所,以重現上古之盛世。
百家學說的觀點差異,也往往僅限於:你覺得盛世要皇帝去促成,我覺得應該大臣去努力,他又覺得需要百姓好好種地。
歸根結底,諸子百家的不同,都只在於:屁股。
而過去,劉邦對『太子好儒』之說的擔憂,也恰恰在於此。
想到這裡,劉邦只深吸一口氣,旋即大方坐回御榻之上。
只相較於先前,此刻的劉邦,幾乎是將全部的注意力,都緊緊鎖定在了劉盈的身上。
「朕聞昨日宣室,太子似以《左傳》以應『出征無有裨益』之說。」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似是自語般發出一聲呢喃,劉邦望向劉盈的目光,只更帶上了一分銳利。
「適才,太子論百家之所長,言楊朱可為天子所用;黃老可為休息所用;法家可暫用於亂世;及墨家,則可獻器械之力於社稷。」
「只不知:楊朱、黃老、法、墨諸論,其所倡之『民』者何?」
說到這裡,劉邦的面容,終是徹底嚴峻了起來。
「又太子因何只言楊朱、黃老、法、墨,反於儒家之言隻字不提?」
語調沉穩的丟下這句話,劉邦隻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將所有的感官,投注在了劉盈的身上。
劉盈絕對猜不到的是:自己接下來的每一個動作,包括眨個眼、抿個嘴,甚至於氣息的浮動,都很可能成為天子劉邦,對自己是否值得以社稷託付的參考依據!
但很快,劉盈便也意識到了氣氛的嚴肅,只佯裝思慮片刻,便將早已打好的腹稿,盡數擺在了劉邦面前。
「稟父皇。」
「楊朱之說,主言『唯我』,其倡人性之私,而多絕於仁義;依今世所見,楊朱所言之『民』,當或商賈之流,或更為契合。」
神情坦然的道出此語,劉盈只稍一停頓,便繼續道:「黃老治國,以『法無禁止則無咎』為倡,用之,可省府庫之財,而與民修養生息。」
「然其施政過於慵怠,只可用於天下方定,百廢待興之時;待民生復甦,府庫充盈,便當緩圖廢止。」
「及黃老所倡之『民』,雖未有明言,然兒嘗聞:黃老之先達者,非王公子弟不收以為徒······」
若有所指的止住話頭,劉盈又笑著搖了搖頭,朝劉邦甩去一個『懂的都懂』的眼神。
「又法家,以『法、術、勢』三說聞於天下。」
「法者,嚴律酷法也;術者,明辨奸善、操弄權術也;勢者,則助上攬權而自重,以得威勢也。」
「此三者,嚴酷律法,多過猶不及;術者,更多生黨同伐異之爭,於國不利。」
「唯『勢』,以其所學而壯君主威儀,集天下之權而歸天子,是所謂:中央集權也!」
神采奕奕的將『中央集權』四個字道出口,劉盈的目光中,更是閃爍起異樣的光芒!
「故兒以為,法家之學,『法』可為廷尉稍用,『術』可為天子稍習,唯『勢』,可全行於朝堂!」
「得『中央集權』而壯天子威勢一論,法家所言之『民』,便也無足輕重······」
聽聞劉盈這一番簡練,又極其深刻的論點,劉邦的面容,本就有了些異樣。
待聽到『中央集權』四個字,劉邦的面容之上,終於也湧上了一抹同劉盈一般無二的神情。
期待,崇敬,忐忑······
以及,振奮!
在劉邦深陷於這極具魔力的四個字,久久不能自拔之時,劉盈也終是深吸一口氣,對劉邦鄭重一拜。
「及墨、儒之說······」
面帶沉凝的抬起頭,劉盈望向劉邦的面容之上,只悄然湧上一抹鄭重。
「若言此二者,兒恐當言及不當言。」
「還望父皇,先赦兒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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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
本來暴更的,但這兩章,寫的需要謹慎一些,嚴謹一些,就寫的慢了點。
還有一章,大概一點發布。
明天開始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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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01章 『不類幾』的源頭,原來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