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蕭何這一番活靈活現,甚至絲毫挑不出毛病的自白,劉盈也是從最開始的信心十足,到後來的稍有錯愕,再到最後,蕭何說出那句『我是想讓陽城延離我遠點』時,劉盈心中,已然是帶上了些許欽佩。
若非場合不對,劉盈真想學學後世,賭神發哥那張著名的表情包,給蕭何好好鼓個掌!
看看蕭何說了些什麼?
——臣啥也沒幹,陽城延非要往臣身上貼,因公廢私,這怎麼行呢?
——為了確保陽城延不繼續因公廢私,臣只能行此下策,好讓陽城延記恨臣,不再對臣馬首是瞻了!
——當然,臣肯定也不是為了這個事,就無視少府官奴的死活,國庫確實是沒糧食了······
就這麼三言兩語之間,身處政權中樞核心,手握朝堂大權的丞相蕭何,竟是沒沾上哪怕一點灰!
因功廢私,成了陽城延的鍋;
拒撥糧米,成了天子劉邦征戰在外,大軍糧草消耗太大的不是。
反觀蕭何呢?
天子劉邦令建長樂、未央兩宮,蕭何二話不說,不到一年就建成!
天子劉邦猜疑蕭何權力太大,蕭何就主動抹黑自己,以免君臣猜疑,證券動盪!
就連蕭何同陽城延之間『公私不分』的問題,都讓蕭何說出了花。
什麼『這樣不好,但我也不好跟陽城延明說,再平白傷了同僚和氣』啦~
什麼『故意做個錯事,好讓陽城延名正言順的記恨自己』啦~
若非劉盈身為太子,蕭何多少忌憚劉盈的太子身份,劉盈甚至懷疑:再說兩句,恐怕就連劉盈,都要背上哪一口莫名其妙的鍋!
比如身為太子,不思為君父分憂,想辦法去分擔少府官奴的口糧問題,反倒跑來,刁難一個功勳卓著,鞠躬盡瘁的老丞相之類······
「呵······」
「可真是······」
「大開眼界啊?」
暗自一聲腹誹,劉盈不由意味深長的發出一聲冷笑。
對於『朝臣公卿非良善』,劉盈自是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在汁方侯雍齒那等貨色,都知道發揮自己僅有的價值,以討得天子歡心的情況下,朝堂上其他的『正常人』,自也絕不是簡單的角色。
但饒是如此,對向來為人稱讚『溫潤如玉』『頗得長者之風』的蕭何,竟在自己面前上演了一出極其精彩,其標題為『顛倒黑白的最高境界』的政治扣帽大戲,劉盈也依舊覺得滿是驚詫。
不能怪劉盈少見多怪,實在是蕭何這一番『誰都可能有錯,就我不可能』的姿態,實在是太令人感到熟悉了······
「好嘛。」
「合著西元年,我華夏的官員,就已經修煉出這般高階的官僚專屬技能了······」
「嘿!」
暗地裡又是一聲冷笑,劉盈重新抬起頭時,望向蕭何的目光中,竟悄然燃起一絲鬥志!
——是非不分,顛倒黑白,自然算不上什麼高尚。
但劉盈心裡很清楚:要想玩兒政治,心就要黑,臉皮就要厚。
此,便所謂:厚黑之術······
「蕭相此數言,少府官奴無糧米以食,竟倒成了父皇不是?」
就見劉盈道出這句令蕭何稍有些駭然的話語,面上卻是極盡淡然的一笑。
「可是往數歲,父皇不該與朝政大權於蕭相之手?」
「又或漢六年,父皇不當令蕭相築建長樂、未央兩宮,又或不當遣陽少府從助於側?」
「及蕭相同少府私交甚篤,以致公私不分,倒是少府不該懷恩於心,反當恩將仇報,得蕭相知遇之恩,而與朝堂屢反蕭相之建言?」
「嘖嘖嘖······」
稍一咂摸嘴,便見劉盈面帶古怪的笑著抬起頭。
「如此說來······」
「少府官奴無糧米以為食,便當乃孤不是。」
「孤用少府之官奴,以全父皇修渠之託,當盡出母族外戚之私糧,以代蕭相供養此官奴三萬。」
「如此,才方算得為君父分憂,以稍減蕭相之負?」
「嘿······」
「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見劉盈嘴上說著,面上始終掛著那抹毫不掩飾的嘲諷之色,蕭何卻只微微一笑,悄然一拱手。
「家上言重。」
「尚不至於此,不至於此······」
嘴上說著不至於此,蕭何面上神情,卻絲毫看不出否定的顏色,似是對劉盈方才所言全盤默認?
就在蕭何要再開口,以述說此事的『真相』之時,卻見劉盈猛地一拍大腿,旋即長出一口氣。
「呼~」
「既如此,此少府官奴三萬······」
「孤,還真不敢再用了?」
稍帶遲疑的一聲呢喃,便將劉盈自顧自搖了搖頭,旋即開始了一番『自言自語』。
「酈侯去歲之租稅,皆已用於往數月之修渠事。」
「建成侯、洨侯之封國,一於關外河東,一於荊楚-淮南之交,租稅運之不便。」
「況孤身以為太子,今又得父皇托之一監國之責,實不當再以母族之私貲,全孤需行之公務······」
若有所思的說著,就見劉盈稍帶無奈的一搖頭,旋即抬頭望向蕭何。
「如此,少府之官奴三萬,孤,已無力用之。」
「無此官奴三萬,修渠一事,亦當休矣。」
言罷,劉盈便稍走上前,將蕭何面前案幾之上的一卷空白竹簡展開,而後,竟親自給蕭何調起了墨。
手上兔毫在木製硯台上輕輕攪動著,劉盈卻是頭都不抬,嘴上不忘說道:「還勞蕭相動筆。」
「便謂曰:國庫糧米甚缺,無力調撥少府官奴之口糧,故太子修渠一事,無奈作罷。」
「又少府官奴無糧米以飽腹、無冬衣以遮寒,多饑寒而死;亡者······」
「足三萬整?」
似是自語般發出一問,就見劉盈又自顧自一點頭,將手中飽沾玄墨的兔毫,遞到了蕭何面前。
「蕭相,請。」
見劉盈竟做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架勢,饒是見慣了大風大浪,蕭何也不由面色稍一滯。
「家上,此······」
「何意啊?」
卻見劉盈滿是痛心疾首的搖了搖頭,旋即直起身,長嘆一口氣。
「唉······」
「蕭相當知,自孤得立為儲,便多為父皇所不喜。」
「去歲秋,太上皇駕崩,父皇更曾起易儲、廢后之念。」
「若非母后傾力回護,又蕭相攜百官忠言直諫,父皇這才暫消易儲之念,願以鄭國渠之整修事,與孤自證才能之機。」
說到這裡,劉盈不由又是一陣搖頭嘆息。
「唉······」
「怎奈今,孤近連修渠之力役官奴,亦無糧以供養。」
「也難怪父皇不喜於孤,反視趙王為社稷之後~」
見劉盈片刻之間,就變成這幅如喪考妣的頹廢模樣,蕭何不由下意識一皺眉。
「如此微末之挫,便已使家上畏而退之?」
「須知為保家上之儲位,皇后······」
「皇后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盡發渾身解數,方得家上之儲位得以保全。」
「今家上輕言挫敗,當何以面皇后?」
「待日後,又如何君臨天下,以治天下萬民?!!」
說著,蕭何的語調中,竟稍帶上了些許恨其不爭的意味。
卻見劉盈聞言,只稍一愣,便滿是莫名其妙的望向蕭何。
「蕭相何出此言?」
「孤何曾言,欲辭太子之位?」
滿是疑惑地道出此問,劉盈甚至誇張的往後輕輕一跳,滿是匪夷所思的望向蕭何。
「蕭相莫不以為,鄭國渠整修不利一事,孤欲親擔責?」
「——孤休修渠事,可是國庫無糧調與少府官奴,方有之事!」
「怎的?」
「蕭相禮絕百僚,身百官之首,又為父皇贊以為『開國第一侯』,莫非連如此擔當,都已為歲月所消磨?」
滿是驚詫的高呼出這接連數問,便見劉盈趕忙上前,生怕蕭何逃走一般,將蕭何的手腕緊緊攥住,連拉帶拽著走向案幾的方向。
「蕭相可萬莫言笑。」
「若無蕭相親筆所書之『認罪狀』,孤可不敢休鄭國渠之整修事!」
「還勞蕭相速書!」
「得此書,孤也好心安而歸未央,令罷修渠事!」
被劉盈這般架勢嚇得一愣,蕭何一時沒穩住身形,竟真讓劉盈拽著,摁坐回了木案前。
低頭看看面前的空白竹簡,抬起頭,便是面上帶著些許急迫,重新將兔毫遞過來的劉盈。
再回想起方才,劉盈所說的那一番······
「這!」
「這父子二人,怎似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心下焦急地一聲斥罵,蕭何便趕忙抬起頭,正要開口,卻見劉盈那嚴肅中稍帶些急迫的面容之上,緩緩湧上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孤,亦無意刁難蕭相過甚。」
就見劉盈又是一笑,旋即蹲下身來,面帶深意的望向蕭何。
「即今歲,關中官吏之俸祿皆發半,便也絕無『官吏半祿,官奴全食』之理。」
「今少府與修渠事之官奴三萬,當勞至春三月,需米糧近十五萬石。」
說著,劉盈又朝著案上空簡稍一努嘴。
「若不欲書『認罪狀』,蕭相亦可行文國庫,調米糧七萬石,以供少府官奴為食。」
「餘八萬石,孤再另籌。」
「如何?」